我和姐姐跑到一個路口,她突然停了下來:“我們要按原路返回嗎?”她指了指回家的路。我一時拿不定主意。姐姐說:“我們還是不要按照原路返回,說不定會被他們逮住。”我開始緊張起來,我以為走這條路,熊家婆就會把我們逮回去。我說:“那我們還是走這條路吧!”我指著另一條路。姐姐問:“你知道這條路通向哪裏?”我說:“那我們就按原路返回,但是……”姐姐問:“但是什麼?”我說:“我怕熊家婆會在路上等我們。”姐姐瞪大了眼睛,她也知道這個故事的,我們這裏的孩子沒有誰不知道“熊家婆偷娃娃”的故事。由於我很認真,姐姐居然全信,她想了想,便說:“那我們走這條路吧!雖然繞了點,可最終還是能夠回去的。”我問姐姐,她怎麼知道這條路,姐姐說大哥他們,每天衝啊衝啊的,不都是這幾條路麼?那倒是,隻是姐姐怎麼知道?姐姐說:“我從碉樓上看見的啊!”姐姐這麼一說,我就更放心了。
我跟在姐姐身後,姐姐邁著輕快的步子,哼著歡快的兒歌。過了很久,姐姐問我:“你說,如果我們真的遇到熊家婆怎麼辦?”原來姐姐一直在思考熊家婆的事情。我說:“我們不喝她的蜂蜜。”姐姐說:“那我們還是被抓了呢?”我說:“那怎麼辦?”姐姐笑道:“我要知道怎麼辦,我還問你?”我想了想,如果我們被熊家婆抓了,誰會來救我們?我說:“大哥他們會來的。”姐姐一聽是她的哥哥,氣不打一處來:“哼!忘恩負義的家夥,有了表妹連幺妹都不要了。”我說:“你惹哥哥生氣了?”姐姐高聲罵道:“哼!是他惹我生氣了。”我想知道怎麼回事,姐姐卻不說話了。半晌,姐姐又說:“你說,阿媽會不會來救我們?”我說:“會的,怎麼不會?”姐姐便說:“我把她給惹生氣了,別說來拯救我們,她還會把我們送給熊家婆的!”我確曾聽見姐姐跟她母親激烈地爭吵,但是我想事情還不至於如此。我說:“不會的,她肯定會來救我們的。”
我們來到一處小溪邊,清涼的泉水靜靜地流淌,像一條溫柔的絲帶穿過一片莊稼地消失在灌木叢裏。溪邊的地裏矗立著無數苞穀稈,它們就像一群可憐的傻瓜,呆頭呆腦地站在那裏,我才不會去喜歡它們呢!我們在溪水邊洗臉,姐姐突然提議,我們要去尋找泉水的源頭:“阿弟,你知道這水是從哪裏出來的嗎?”我當然不知道。姐姐說:“這樣的泉水肯定是從泉眼兒裏冒出來的,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我側耳傾聽,真的沒有一點兒聲音。姐姐說:“泉眼兒肯定就在附近,我能感覺得到。”姐姐的表情充滿神秘的色彩,在我眼裏她就像山間的精靈,對大山無所不知。她聰明伶俐美麗善良,她應該長出翅膀才是,這樣我們就可以在森林裏飛來飛去,不用擔心會被熊家婆抓走。趁著一時的熱情,姐姐真的牽住我的手,沿著小溪溯源而上。溪流越往上走,溪水越發湍急,到了後來變成一泓細細的涓流。姐姐說:“我們快要找到了。”
果然,沒走多遠,我們就在一棵碩大的核桃樹下找到了泉眼兒。姐姐歡快地叫道:“你看吧,我就說嘛,我們終於找到了!”我為姐姐感到驕傲,她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天使,有她在我們總能發現這個世界還有許多的秘密尚待探索,而她卻每次都能輕鬆地找到寶藏的鑰匙。我正要去喝水,姐姐立馬阻止道:“阿弟,等等!按照祖先的規矩,喝水的時候要感謝山神和水神,是他們賜給摩梭人甘甜的泉水,是他們保佑摩梭人身體健康。”
姐姐說著從挎包裏取出三塊酥肉,一截香腸,一把花生米,一塊蝦片,兩方米花,一條麻糖,將它們重疊成一座小山。我們跪在溪水旁,敬心祈禱,學著大人們祭祀神靈時候的樣子,嘴裏念念有詞,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事後,我問姐姐:“幺姐,你剛才在念什麼?”姐姐一本正經地說:“數鬆鼠啊!一二三四五,讓我數一數……”我被她徹底擊垮,怎麼會是兒歌?姐姐理直氣壯地解釋道:“我們不背兒歌背什麼?我們都是小孩子,又不會那些繁文縟節的禮儀和絮絮叨叨的祭辭,就算山神水神真的跳出來站在我們麵前,不也隻能陪著我們一起數鬆鼠麼?難不成要我們學著‘小先生’的樣子,搞點什麼嘰嘰咕咕的東西?”我知道姐姐說的是蘭波達巴的兒子,一想到他我就忍不住笑了。姐姐說:“你笑什麼?”我說:“我以後不會做達巴的。”姐姐說:“那你剛才祈禱了嗎?”我說:“當然祈禱了。”姐姐便說:“你都禱告些什麼?”我說:“保佑我們姐弟能夠平平安安回家!”姐姐似乎覺得我很沒出息,啐道:“你這個算什麼禱告,我們是肯定能夠回家的,難不成你祈禱了,他們就會從核桃樹下鑽出來把我們倆抱回家嗎?我就不一樣,我說:‘山神啊山神,請不要讓熊家婆聞到我們的氣息;水神啊水神,請不要讓熊家婆聽到我們的聲音。’”我還以為姐姐會祈禱我們土司國泰平安百姓衣食豐足呢,沒想到她在乎的是這個。
我們坐在樹蔭下吃東西,泉水從這裏出發,沿著小小的航道抵達我們剛才駐足的地方,消失在莊稼地那邊的灌木叢裏。整條溪流沒有發出半點滴答的聲音,簡直就是靜靜地躺在地上,緩緩地流淌,悄悄地消失,運氣不好的人,肯定不會發現她。她可真是個頑皮的孩子,藏匿在別人不容易找到的地方,借著溪邊茂盛的植物將自己隱蔽得嚴嚴實實。午後的風靜靜地穿過森林,偶爾有鳥鳴打破沉寂。我和姐姐牽手坐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上,看著遠處的群山在午後淺睡,吹著涼爽的風暢想著何時能夠像小鳥一樣飛過山去。
我們在巨石上稍作休息,姐姐又提議要去灌木叢那裏,看看泉水都消失去了哪裏?姐姐對一切事情都充滿好奇,我也就被她吸引,做了她忠實的跟班。我們沿著小溪,經過莊稼地鑽進灌木叢,順著不斷分流的溪水抵達一個小水池邊。水池很小,由溪水慢慢彙聚而成,池的四周長滿了水草,碧綠的水草在清涼的溪水中瑟瑟發抖輕輕蕩漾。微風吹過水麵,掠起點點漣漪。對於我們是否需要下水,我和姐姐意見不一。姐姐認為,我們可以將褲腿挽起在岸邊戲水,隻要不過分深入就不會有什麼危險。我卻不這麼認為,我想我們應該順流而下,找一個水淺的地方,遠離未知的恐懼。稍作爭執,姐姐終於同意我的意見:“那好吧,這回聽你的!”
我們尋著支流中最大的小溪繼續向前探索。茂盛的灌木叢逐漸稀疏,四周變得越來越開闊,小溪引導著我們來到三棵核桃樹下。溪水在這裏彙聚成一個接一個的窪地,就好像大山用一隻隻精美的大碗盛著泉水,對三個核桃樹巨人說:“英雄!你們辛苦了,遠道而來,喝口水吧!”姐姐看見水窪,便將挎包脫了下來,往我脖子上一掛,一個人徑直跑到水邊,隨手將鞋子一扔,襪子一甩,人已經站到水裏了。
姐姐歡快地笑著,捧起一捧清泉往天上拋灑,水到之處變成無數晶瑩剔透的珍珠,飛往某個高度然後悉數墜落,嘩啦一聲,有的掉入水裏,有的雜碎在岸邊,有的卻消失進草叢。我將挎包掛在一棵灌木上,矮樹吃不上力,險些將挎包扔到水裏,真是個不中用的家夥!我又將挎包掛到一棵喬木上,選了一根粗壯的枝丫。那棵喬木就像施了魔法的士兵一樣,伸出手來穩穩接住,端端正正地站在原地,帶著堅毅的目光向我保證,它會圓滿完成任務。我把姐姐扔在地上的鞋子拾起,又在樹丫上找到了她的襪子,將它們整齊地擺放在一塊岩石上,待會兒我們就可以在岩石上曬幹腳丫套上鞋襪。姐姐見我這麼半天還在岸上,踢著水發起牢騷:“阿弟,你怎麼還不下來?”我已經在脫襪子:“馬上就好!”
我下到水裏,一陣透心的清涼貫徹全身,那感覺就像水從腳底湧入了我的身體浸透了我的靈魂。姐姐依舊捧起泉水,拋出無數珍珠,有的竟然飛到了核桃葉上,發出噗噗的聲音。我們都很喜歡這樣“噗噗”的聲音,那感覺就好像一個正在打盹的人,聽到別人對他講話,他“啊”的一聲,然後不知所措地坐在那裏。我們就喜歡別人這樣的聲音,所以一起往核桃葉上拋出更多更多的珍珠,每一次泉水與葉麵的接觸都給我們帶來無限的歡喜。
我和姐姐交替著潑水,我們發現對方的珍珠永遠比自己的燦爛。我們在水裏欣賞著潑出的泉水每一次神奇地落地,水滴在岩石或者赤裸的土地上變成一朵朵奇形怪狀的花兒,被太陽曬幹或者被微風吹散。它們像可愛的精靈,飛向天空時嬉戲歡笑結伴成群,蹦到核桃葉上發出“哦”的聲音,跳進草叢裏卻又“哈”的一聲,砸在岩石上就“啊”的歎息。你身在其中,和它們玩耍,沒等你回過神來,它們已隱藏得無影無蹤,你簡直驚呆了:“喂!你們去了哪裏?”
“我們還要回去嗎?”姐姐問道,她的意思好像她都不想回去了。我坐在岸上,看著浸在水裏的腳丫,它像一隻白色的小魚在水裏遊來遊去。“為什麼不回去呢?”我說。“我不想回去了,”姐姐果然說道,“這樣無憂無慮多好,回去又得挨罵。”“你是說大媽嗎?”我問。“是啊。”姐姐很不情願地回答道。“中午的時候,我聽見你們吵架。”我說。“那還不都是因為你啊!”姐姐說。“我?”我感到驚訝。“是啊,你沒有得到禮物嘛,是吧?”姐姐問道。我點點頭。姐姐說:“我去跟大伯伯要,你猜怎地?”我猜不出來。姐姐說:“阿媽就罵我多管閑事!可是你是我弟弟啊,你說我能不生氣嗎?”我又點點頭。姐姐說:“這時候我看見卓瑪的頭上別著一對漂亮的蝴蝶,她明明沒有的嘛,昨天你看見了。”我看見了,昨天,她的頭上確實沒有。姐姐說:“她明明沒有的,今天卻在那裏招搖過市,神氣活現地耀武揚威,那樣的禮物她也有得起?”我順著姐姐的心思說,她有不起。“所以嘛,我就更來氣了!大伯伯偏心,阿媽還要向著他們,你看,”姐姐往自己的頭發上抓,卻什麼也沒有抓到,“哼!我當場就把它扔了。”
“扔了?”
“扔了,一對小蜜蜂。”
“哦?於是你就跟大媽吵了起來。”我說。
“這算什麼,”姐姐生氣起來,“最討厭的是阿媽還幫著他們,她可是你的親阿媽哦?”姐姐嘟著嘴,搖了搖腦袋,滿臉委屈,“我就受不了這個氣,所以就來找你咯。”
“哦!”
“你又怎麼躺到床上去了?”姐姐問我。
“還不是因為大表哥,”我說,“他把我的柳樹活活燒死,我的螞蟻們全部都完蛋了。”說著,我的心裏悲從中來,“連樹都燒沒了,什麼都沒有了,我可憐的螞蟻們……”
姐姐似乎很能理解我的心情,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之人,成為相依為命的可憐姐弟。我們受盡壓迫,我們遭盡屈辱,我們曆經坎坷,終於找到了片刻安寧的地方,可是我們的心都已經傷痕累累疲憊不堪。
“你能想象自己最喜歡的東西,被別人毀滅的樣子嗎?”我說。
姐姐立刻想象起來,做出一副悲憫的表情,盡量融入我的感情世界。
“大姐二姐還在那裏煽風點火,就好像她們一點都不知道那棵柳樹是我的一樣,整得大表哥像個英雄一般:‘好了不起啊,點燃了一棵上了年紀的空心柳樹!’”我說。
“那你怎麼會躺在床上呢?”姐姐問我。
“我也不知道,我隻記得肚子裏翻江倒海,不一會兒就惡心嘔吐,所有的東西都湧了出來,最後連苦膽的味道都能嚐得到了。”
姐姐歎了口氣。我們都很傷心,一個被母親遺棄,一個被親人傷害,我們是世界上最最悲慘的小可憐蟲,還有誰能比我們更可憐嗎?初春的陽光已經具有某種火爐般的療效,可以讓兩個心靈受到傷害的姐弟在溫柔的春風中尋找到一絲慰藉。我們躺在石板上睡覺,已經烤過整個中午的石板反射出太陽的溫暖,很快就讓我們進入夢鄉。整個世界寧靜下來,誰都不想打擾可憐姐弟的休息,所以等我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太陽西斜的傍晚。我和姐姐繼續坐在石板上,沒有一個人提出我們該回家了。回林的鳥兒就像撿到金子一樣,異常熱鬧地嘰嘰喳喳,也許它們正在商量今天晚上去參加誰家的篝火晚會呢!
晚風輕撫著我們的臉龐,大自然是如此親切可人。我們坐了好久,忽然,從我們身後的草叢裏發出了一陣窸窸窣窣詭異的聲音,我和姐姐都同時聽到,無不感到毛骨悚然。我們轉過身來,很快地穿好鞋襪,仔細地盯著發出聲響的地方,可是過了好久,又沒有一點響動了。但是,當我們稍微放鬆警惕,灌木叢裏馬上又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似乎有東西正在沿著我們剛才走過的路線向我們靠近。姐姐抓住我的手,我也感到緊張。姐姐說:“我們還是趕快離開這裏。”
姐姐總是最先做出決定,但是我們很快發現,如果不按原路返回,我們馬上就會迷路。或者說,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迷路了。我們簡直沒有方向地在叢林裏亂竄,無論我們走了多遠,身後總是跟著那個窸窸窣窣的聲音。天色逐漸暗淡下去,淒涼的晚風隨意肆虐,我和姐姐仍穿梭在樹林中間,走出迷途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我們越走越遠,越走越著急,我和姐姐都閉口不語,恐懼已經塞滿了我們的五髒六腑,我們隻想逃離那個引起我們恐懼的詭異聲音。我們在一個山崗上坐下,姐姐說:“不行了,必須休息一下,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