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回歸(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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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春夏之交,中國發生了“文化大革命”。這場革命的初衷,似乎是要將資產階級腐朽的剝削階級文化和官僚主義、老爺作風等徹底清除掉,其範圍僅限於思想文化方麵。然而,“革命”一開始便處於極其混亂的狀態,不但未能清除一些黑暗的、反動的思想,反而使一些壞人乘亂而起,大肆活動,“革命”很快便走向了一種極端,隻有破壞,而毫無建設,否定一切,打倒一切,野蠻至極。像豐子愷這樣的文化名人,可謂首當其衝的“革命”對象,給他定的罪名是:反動學術權威。“學術權威”還算實事求是,而“反動”在何處?這從他大半生所創作的難以數計的漫畫、隨筆、論文、譯文中隨意選出一些來,加以歪曲,即可成立,十分簡便,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一九五六年發表的《城中好高髻》一畫,就被指控為惡毒諷刺、攻擊黨的領導和黨的各項方針政策的大毒草;《代畫》一文表麵上是寫鎖梯子的事,實際上是醜化新社會;一九六二年,他在文代會發言中,反對強求一律的文藝政策,反對對文藝像冬青樹一樣被大剪刀任意剪割,希望讓小花、無名花也能好好開放,這發言,更是瘋狂抵製毛主席的革命文藝路線,而《阿咪》中說什麼“貓伯伯”,其實說的是“毛伯伯”;還有《聽我唱歌難上難》這本讓幼兒識對錯的讀物,其中竟有“東方出了個綠太陽,我抱爸爸去買糖”之語,盡管本來是故意畫錯寫錯、好讓幼兒識別的,但牽扯到太陽的顏色問題,就是革命與反革命的問題了。至於去江西革命根據地參觀,所寫所畫的贛州“魚頭魚尾羹”,有頭有尾,而無魚身,豈不是影射革命是虛假的麼?這一類的東西,在豐子愷的作品中,可說是太多了,如此反動,還能不“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於是“紅衛兵”、“造反派”們把豐子愷拉到街上,拉到大會上一次一次批鬥,要他低頭認罪,要他承認自己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惡毒用心。“造反派”們所發的《批判豐子愷專刊》,號稱“十萬人鬥豐子愷”。

用十萬人來對付一個如豐子愷樣的文弱書生,實在有些可笑,而又十分可悲。豐子愷雖真誠地擁護社會主義,讚美黨的領導,但基本上閑居家中,不問政治,所以對這股政治狂飆沒有絲毫思想準備。起初,每次被鬥爭批判完畢回家,他的神情都很緊張。他曾反複自問:難道曆史上的文字獄,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社會主義中國要重演?難道真理和人性就這般脆弱,一夜之間便被擊毀?自己明明對新社會一腔真情,而現在卻硬被逼迫承認自己仇恨新社會;自己明明追求道德高尚,現在卻硬被逼迫說自己是個內心醜惡的人,這千古奇冤向誰去訴?

有一天中午,他回到家時,神色異常陰鬱。本來酒已被迫戒去多日,可是這一天中午,當飯端上來時,飯被他推到一邊,叫拿酒來喝。妻子怕他酒後出事,隻讓淺淺地倒了一杯端給他,他端起杯,皺著眉,過了許久,突然放下杯和筷子。孩子問:“爸爸,你今天怎麼了?”他說:“他們硬逼我承認反黨反社會主義,說如果不承認,就要開大規模的群眾大會來批鬥我……我實在是熱愛黨,熱愛新中國,熱愛社會主義的啊!可是他們不讓我愛,不許我愛……”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入眼前的酒杯裏。他猛地端起杯,連酒帶淚,一飲而盡,長歎一聲,淚如雨下。他掏出手帕,捂住了臉,泣不成聲。作為一名正直的知識分子,他所最珍貴的,是自己的人格,是高尚的理想,而現在要毀掉的正是這兩種東西。

這天中午,豐子愷如同用眼淚和酒告別了過去的自己,自此之後,似乎橫下一條心,對一切冷眼旁觀,無論多麼無情的批鬥,無論多麼殘酷的折磨,似乎再也觸動不了他的心靈。他又開始飲酒吟詩了。他回家後不再談外麵的事。他吟陶潛的詩:“在世無所須,惟酒與長年。”他的留了數十年的長須被剪去後,引用白居易的詩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次,他被掛了黑木牌牌遊街,回來後說:“兜了一個圈,有人看見我脖子上掛的牌子,說:豐子愷,老畫家!”有一次他被帶到浦東批鬥,晚上在黃浦江坐船,回來後,他說:“今天我作了一次‘浦江夜遊’!”然而有一次,“造反派”闖入畫院,把他按倒在地,用腳踩了,在他背上澆一桶熱糨糊,貼上大字報。因為跪得時間太長,站起來時,一下子又跌倒了,還有人拿了皮鞭往他身上抽。這天他回到家,仍強作鎮靜,什麼也不說,隻是喝酒。然而背上的糨糊瞞不過家裏人,妻子和女兒痛哭起來,他反過來安慰她們:“我不是照樣回來喝酒了麼?不要去說這些,不要管他,給我把酒斟滿一點!”他的酒量很大,過去也常有豪飲的時候,此時此刻,酒更成了須臾難離的東西,但這酒的滋味,與白馬湖的紹酒、重慶的渝酒大大不同了,如今他才吃出了人生的苦味。

不久,豐子愷便被關進“牛棚”了,因為他是“牛鬼蛇神”中的一員。牛棚有牛棚的好處,裏麵都是同等遭遇、同等地位的難友,互相之間,有共同語言。有時正在聊天,忽然被叫去挨訓,但回來後,神情毫不變化,仍接了先前的話頭談下去,如同去上了趟廁所歸來。坐“牛棚”,寫“思想彙報”,他一點也不打怵。有一篇他寫到掃馬路,正掃著,一位清潔姑娘見了,就過來手把手教他,告訴他怎樣較為不費力,從這件事上,他體會到勞動人民的智慧,表示要向勞動人民學習。這篇思想彙報現不知在何處,若還在的話,完全可以當做小品文發表。聽說老舍因不堪被汙辱而自殺時,他平靜地說:“死了也就死了。”聽到他所敬愛的馬一浮先生死的消息時,他說:“可惜遲死了一年。”(馬一浮死於一九六七年)有些人不理解,以為他太冷漠,失了人情味。其實,他這兩句話,恰是真正的人情的體現。他內心深處確實認為“死”也許是解脫苦海的最好辦法,而“活”卻是更不容易的。

冷漠、冷眼並不是總能使他保持心理的平衡。

正在他遭受厄運時,他所喜愛的小兒子新枚大學畢業了,原定留在上海的母校裏工作,但因受他的牽連,改分去石家莊工作。這使他心情特別沉重,總覺著自己對不起孩子。為了讓自己心安,也為了讓兒子未來有個依靠,他讓新枚和已經訂婚的表妹走前在上海完婚。在新枚結婚的這天晚上,全家人等著豐子愷來家吃團圓飯時,豐子愷卻被拉到很遠的地方去批鬥了,一直到九點多才冒雨歸來。他從懷裏掏出為新婚夫婦買的禮物:一對小鏡子。這小鏡子他早已買好,放在懷中去參加的批鬥。飯桌上,他還為新人賦詩一首,其中曰“月黑燈彌皎,風狂草自香”,表達了他對未來的信心和對逆境的態度。這天夜裏他開懷暢飲……

新枚走後,豐子愷十分想念他,常與他有書信往來,這些信成為他很重要的精神寄托,也成為很重要的文學史料。在一九六八年的一封信中,他寫道:

連環詩詞句

(五言)

寥落古行宮花寂寞紅豆生南國破山河在山泉水清泉

石上流光不待人閑桂花落月滿屋梁上有雙燕燕爾勿

悲風過洞庭中有奇樹下即門前年過代北風吹白雲深

不知處處湘雲合歡尚知時時誤拂弦上黃鶯語罷暮天

鍾聲雲外飄飄何所似聽萬壑鬆月夜窗虛名複何益見

釣台高台多悲風雨送歸舟載人別離人心上秋風吹不

盡日欄幹頭上何所有弟皆分散步詠涼天意憐幽草色

洞庭南北別離情人怨遙夜久語聲絕域陽關道路阻且

長顰知有恨別鳥驚心遠地自偏驚物候新人不如故國

夢重歸來報明主稱會麵難得有情郎騎竹馬來者日以

親朋無一字字苦參商略黃昏雨後卻斜陽春二三月是

故鄉明月出天山中方七日日人空老至居人下山逢故

夫婿輕薄兒女共沾襟

我接不下去了,看你有何辦法。須注意:不可重複,且襟字太難。我本想使之首尾相接,隻有用“龍宮俯寂寥”,才可與第一個“寥”字相接,但龍字不易接,就此作罷。

抽水馬桶,出3.5元,已修好(挖出“坑仁”〔讀如“寧”〕,甚快)。我已習慣於此種生活,七天一休息,亦覺快適。第一注意飲食起居,身體健康。也許今秋可到石看你。母希望暑假中同南穎到石,但未能定。

這是你們結婚時的紅燭的淚珠,尚有一個燭頭我保存著(這裏原信上有一滴紅蠟淚),(一點紅蠟淚,不久脫落了。這是好兆)將來帶到石來給你們。

叫阿姐到石當女工,我很讚成,索性我與母大家做了石人,也很好。但這是願望而已,不知能成事實否。

馬一浮詩,實在有好的。有一次我說:詩可否不用古典。他說:白描何嚐不可。就送我一首詩(時在四川),內有二句雲:“清和四月巴山路,定有行人憶六橋。”四月,稱為清和月。巴山即四川。此二句甚好,所以他回杭後,住在蘇堤蔣莊。可惜遲死了一年,以致被逐出,去年才死。

從這封信中,很可以看出豐子愷在“文革”初期的生活和精神狀況,可以看出,文學藝術不僅是他謀生的手段、事業、工作,而且是他精神的依靠。沒有文學藝術,不寫文作畫,他便無法生活。在這樣嚴酷的社會環境裏,他卻有閑心去作連環詩的遊戲,其中也含有無可奈何、消磨時日的成分。

一九六九年秋,豐子愷被下放到上海郊區參加“三秋”勞動。因天氣漸冷,又有所謂“第一號令”,城市要疏散人口下鄉,豐子愷一時半時不能回來,妻子便讓女兒一吟去送寒衣給他。一吟帶了不滿五歲的女兒前去。下車後,她們一路打聽著生產隊的位置,可是找來找去,總找不到。將近晌午時,她們來到一塊棉花地邊,見到地的一頭正有一位老人在摘棉花,動作很遲緩,低著頭,白發蒼蒼,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一吟便向他打聽:“喂,請問……”那老人抬起頭來,一吟一看,這不是父親麼?隻見他頭發長亂,臉色憔悴,神態萎靡,眼中淚汪汪的,身前掛了一隻破舊的棉花袋。豐子愷吃了一驚,他顯然是不願意讓女兒見到他這副可憐相,說:“你來做什麼呀!”一吟告知來意後,問到他吃住的情況,他說:“別人過得慣的,我也過得慣,我們抗日戰爭期間的逃難生活也過來了,現在就當它逃難嘛!”當一吟來到父親居住的農舍,見到潮濕的泥地上鋪了些稻草,上麵鋪了被褥,掛了蚊帳,就成了床。屋子明顯透風,到了雨雪交加的季節,日子將怎樣過啊!豐子愷顯然看出了女兒的不安,便開玩笑般對她說:“地當床,天當被,還有一河浜的洗臉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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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年二月,他“得救”了,是一場大病救了他。

豐子愷在鄉下勞動時,早起的習慣仍未變。晚上,怕隨時有“緊急集合”,因此總是和衣而睡。在雨雪紛飛的日子裏,清晨不加衣服,到露天上廁所,飽受了風寒,回到上海後,獲中毒性肺炎,一連數日昏迷不醒,生命危在旦夕。豐子愷醒來後首先想到的是:“我以前有過肺結核病史,此次一定會複發。有了病,以後就可以留在家裏了。”當醫生果然確診為肺結核病複發時,他高興得很。後來家人才知道,為了讓病能複發,他帶回來的藥是盡量不吃的。

在“牛棚”裏的時候,豐子愷雖然早出晚歸,在家時間不多,可他還要擠出時間來,每晨早起,在台燈下做一點工作,或寫或畫。此次複發肺結核,他可以自由安排時間,每天寫文作畫的勁頭更足了,似乎要把“牛棚”幾年的時間補回來。他甚至清晨三、四點鍾就起床,伏在小書桌上,在六瓦小台燈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