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了數日,莫逆之已然大好。鄉民紛紛稱讚何悠醫術高明,又說,“鬱姑娘跟了何大夫,不幾年也可以做獨當一麵的大夫了。”
鬱春流聽了這話有些得意,大聲回答說,“不幾日,我就可掛牌坐堂了!”何悠在旁斥道,“才學了一個月,也敢去行醫誤人?”鬱春流繼續得意,笑道,“學醫月餘,術已不庸!”
然而夜裏何悠將鬱春流拉到房間裏,甚是嚴肅地問,“聽說你擅自答應莫逆之他住在我這藥堂,可有此事?”
鬱春流點頭道,“老師,他這麼慘,就暫時留下來,順便幫忙,有什麼不好?”
何悠斥道,“胡鬧!”
鬱春流上前拉住何悠的手,笑道,“老師,你當時也是這樣收留的我。我看他吃得還沒我多,浪費不了你多少的糧食。”
何悠道,“他是個男孩子,而且似乎在京城還有家人,留在這裏始終不好。”
“隻是暫時的,我覺得他也不想回家。”
何悠的眼神變幻不定地跳動了好幾次,方才答應了下來。鬱春流心裏奇怪何以她會這麼猶豫,然而這個疑惑很快就被她忘記了。
在鬱春流的堅持下,莫逆之傷好之後便繼續留在了藥堂。何悠重新劃出一間不常用的丹室給他。
隻是何悠總對莫逆之冷冷淡淡的。平時莫逆之隻是做些煎藥搗藥的簡單工作,何悠一直言明不收男徒。
莫逆之性格也甚是冷清,如今何悠不大理會他,鬱春流卻總喜歡和他說話,每日定要從他嘴裏多撬出些字來。起初鬱春流問一句,莫逆之答半句,到最後她索性便背起藥典,讓莫逆之跟著背。她總是一大段一大段地說,莫逆之竟記心極好,一般長短的都能背個大概。這日她又開始讓莫逆之背那二十七脈應九宮訣,什麼“坎一沉細伏,坤二散短弱,震三數促洪,巽四滑牢實,中五緩濡代,乾六虛芤澀,兌七遲結微,艮八弦長動,離九浮緊革。“這段文字並不易懂,莫逆之也出了錯,但仍是背了八九。
鬱春流對莫逆之說,“莫莫,如今你的口吃好了大半,全有賴我。”
背書的事情被何悠知道後,大怒。鬱春流被罰抄藥經,莫逆之就偷偷地幫她一起抄。
鬱春流覺得,兩人一起抄書的下午,連陽光下的灰塵都是美好的。
何悠的書室如今是鬱春流最喜歡的地方。她心裏模模糊糊覺得,自從莫逆之來了以後,這間書室就變得更加討喜了,她喜歡室內總是滿布的橙色的透明輕盈的陽光,或者是莫逆之纖細的灰紅色剪影投在地上,讓她常常看到走神。
何悠的書室裏有很多奇怪的書卷。比如,有一天她在書架的最裏處翻到一本叫《兩楹弦歌》的手寫集子,前半本是詩,後半本……應是樂譜。扉頁寫了兩句,“弦歌既多暇,山水思微清。草得風光動,虹因雨氣成。”再翻後麵的笙譜,她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懂了。
莫逆之隻是略通音律,不會吹笙,鬱春流將後半冊寫的流水板的笙譜偷偷抄下,又將那本冊子塞回原處。
晚飯時,她向何悠問起《兩楹弦歌》,又隨便吟了幾下裏麵的句子,問,“老師,《兩楹弦歌》是你寫的?你還會吹笙?”
何悠臉色有些青,道,“我並不會。”她臉上出現渺遠的表情。
“那麼這本書是誰寫的?”
“是我以前的……一個侄子。”
“他現在哪裏?”鬱春流不禁對這樣一個才子有了好奇。
“我也不知道,許久沒看見了。”何悠似乎不願再說,鬱春流閉了嘴。
第二天,那本《兩楹弦歌》卻找不到了。
午後,莫逆之在廚房煎藥,鬱春流吃得太飽,便坐在廚房門口曬肚皮。裏間傳出濃鬱的藥氣,鬱春流在心裏默想都是哪幾味,如今一堆藥材中,隻要不超過十味,她都可一一辨出。
“莫莫,我被曬得要飄起來了。”鬱春流此時懶得舒暢之極,隻覺得讓自己曬化掉也甘願了。莫逆之好像也懶洋洋的,瘦削的身體背對著鬱春流。鬱春流又說,“莫莫資質比我好,老師卻不教你醫術。”莫逆之答,“這是因為……”鬱春流搶白道,“以後我自成一家,收女徒弟,更收男徒弟,莫莫就是大師兄!”
鬱春流對何悠輕視男子甚為不滿,她心中總覺自己也曾被如此輕忽過,細一想,卻又是不可能的事。隻是明白自己向來不懂什麼女貴男賤的,但對其他人來說“男女平權”確實太過驚世駭俗。鬱春流突然想道,難道自己以前竟是個男的?於是先笑出了聲,為著自己這荒謬的想法,也為著世人那些荒謬的想法。
莫逆之聽她這麼說,忽然停下手裏的事,也走到了門口,坐在她身邊。
“你當真這麼想的?”他問。
鬱春流點點頭。又道,“其實我有時候覺得……我是從別處來的。”
莫逆之看著她,有些疑惑的樣子。
鬱春流將手搭在莫逆之的肩膀上,莫逆之忽然一縮,欲要掙開,鬱春流放下了手臂,笑道,“因為我一直覺得這裏的人非常奇怪,比如我這樣勾著你,對我來說不過是很平常的動作,你卻覺得越了規矩。”
莫逆之猶豫地點了下頭,好像在表示他懂了。
“你說,我以前是怎麼樣的人?”
莫逆之微笑道,“你自己都不清楚,我又如何知道?”
“我以前,應該是個大惡人。”
莫逆之直直地看著她。
鬱春流繼續道,“因為我的肚子上曾經被人捅了一下,然後……”她伸出舌頭做出要死的樣子,莫逆之卻沒有笑。
她毫不避諱地拉過莫逆之的手放在自己的刀疤處,道,“就在這裏,有一塊疤。”
莫逆之的手冰涼而顫抖,鬱春流了然,放開他的手,道,“授受不親,授受不親啊!”
莫逆之問,“那塊疤很深嗎?”
鬱春流點點頭,然後笑道,“其實我很怕破相!要是在臉上,我肯定不要見人了。”
何悠要出診幾日,交代鬱春流看好和春堂,順便看顧好莫逆之。鬱春流道,“莫莫比我還大上一兩歲,怎麼是我照顧他?”何悠道,“逆之是男孩,自然是你照顧他了。”鬱春流眼睛一轉,“這幾日老師不在,有病人來怎麼辦?”何悠道,“你即已知道怎麼做,還問我作甚?”鬱春流大喜。何悠又道,“你若是不長進,我又怎麼放心連著出診數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