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顏色是詭異的金紅。
她仰躺著,動也不動,似是昏死過去。過了一會,她慢慢爬起來,麵目髒汙不可辨。身上的衣服好似很久沒洗,看不出顏色,又破的像碎布拚出來一樣。
她四下張望,一麵是片林子,另一頭也不見稀落,倒是地勢漸高,還隱隱現著淡青色山廓。
她抬步朝著那山的方向去了。
草叢裏間或長著一種藍色的花,一片成形,狀似羊角。她走得累時,便坐下來,一下一下拔著草,或者捏一瓣花放在指尖揉搓。有時隻是抬頭,眯著眼看天。
走了一程,她前胸的衣服慢慢黑出一塊,似乎是汗,待那草尖染了紅,她才知那是自己滴出的血。眼前的物事漸漸失了顏色,她的身體摔進草叢時發出幹燥的悶響。
她覺得自己被猛烈地搖著,她看見自己站在一個高台上,四周並不昏黑,像是透明的早晨,卻看見天空中粘著一個四分五裂的月亮,白色的,沒有亮光。然後它開始下墜,鬱春流產生了無名的恐懼感,也許是為它的巨大,破碎的,帶著毀滅某些物事的欲望。
她不知道自己是醒來了還是進入了另一個夢。模糊的一片白色中間,一個光影越來越大,漸漸占去了大部分白光。她斂聚精神,從無邊的夢裏掙紮出來。
尖銳清晰的感覺回到身體。
屋內陳設不多,她躺的床是常見的木製雕花拱門床,床單帳幔是白色棉布,舊但幹淨。她坐了一會,下床走近屋中間的方桌,亦是陳舊無塵。正對桌的是門,上半麵小格鏤花,左右排著一式的窗,似能看到屋外。光線被窗格切割成塊投在地上,像透明不動的油彩。她站著,感到極淡的藥氣混著陽光漫散開來。
地上的光影開始裂動,零碎的色塊又被重組,一片白色的衣衫下擺掠過低低的門檻進來。
她被突來的滿室光線迷了視線,半閉半開中隻看到來人的長發被光線蒸出的一層淡金。那人走到桌前,麵目明晰起來,眉毛斜上揚著,看不出表情,頭發簡單地梳在背後。鬱春流看那人走到自己麵前,好像還說了話,如回聲一樣不真實。她辨出了一些零散的詞語,“名字”“哪裏來”,她下意識地回答,“鬱春流……”
其他的卻再說不出來。慢慢地,周圍的一切開始有了真實感,麵前的女人自稱何悠,是這個鳴玉鎮上的大夫。何悠說,鬱春流被發現時,身上沒有傷口卻昏迷不醒。症狀不明,在何悠的醫館裏躺了三天,竟醒了,然而前事盡忘。
鬱春流聽著,腦中卻形成不了連貫的思維。
她覺得似乎不對,自己應該是受了傷的。她還記得自己胸口裏的曾經存在過悶痛感。可是當她褪下衣服時,身上卻非常完好,除了腹部的一個小疤,像是刀痕。
接下來的幾天裏她的思維仍是斷斷續續,與人對答時也往往辭不達意,鎮上的人以為她是個傻子。平日裏她也不束發,隻是任其披散在肩上,瘋瘋癲癲。
到了鳴玉鎮的第十天,她也將頭發紮得和其他鄉民們一樣,將頭發鬆鬆地紮起,辮結蕩在背上。
何悠帶她去綢緞莊采買衣服時,她也挑錯了花色。
綢緞莊老板西媽媽笑說,“這些都是男子的服色,不適合姑娘穿的。”
量身時鬱春流忽然想起自己連歲數都記不得了,她抬頭問何悠,“何大夫,我應該是幾歲呢?”
何悠答說,“依你的樣貌身形,至多十五歲。”鬱春流低頭看了看自己,確實,她見到成年的男女都比自己高上許多。
這時西媽媽已經收起了尺子,對何悠道,“這孩子瘦得緊哪,不夠結實。”
何悠笑說,“飯量倒是不小。”
西媽媽繼續道,“模樣倒是俊,隻是也太清秀了些,沒有姑娘家的樣子。”
閑時鬱春流就在何悠的藥鋪裏幫忙,近午,空氣中流轉的藥氣被陽光烘得強烈至極。
何悠背對著她坐在診桌前不知寫些什麼,光線在她的頭發和衣服上蒸起盈盈的白霧。何悠不是個多話的人,這種時候鬱春流通常喜歡將藥櫃上的小格一個個拉開,把裏麵的藥材拿出來嗅。每種藥材都有很濃的氣味。她拉開貼了“木芙蓉”標簽的那隻,裏麵已然空了。
“何大夫,木芙蓉沒啦。”她又拉開放石楠的小格,道,“這邊,石楠也剩得不多了。”她又回頭去看何悠,何悠走到了她的身旁,將她拉出的小抽屜推了回去。
“原來你竟是個識字的。”何悠看了鬱春流一眼道,“麵前這些藥名,你識得多少?”
鬱春流道,“基本都認識……”
她眼睛抬了抬,指著“榅桲”的標簽道,“也有不認識的。”
何悠點點頭,道,“看來你之前讀了些書。倒是令人意外。”
鬱春流“啊”了一聲,“原來何大夫一直當我是白丁。”
何悠笑了,“倒也不是。隻是世上識字的人本就少的。”頓了頓又道,“本來我也是準備要教你習字,既然你有了些底子,不如現在起你就隨我學醫。”
鬱春流不解地看著何悠。何悠又道,“其實……我也沒有收過學生,你可願意?”
於是鬱春流正式成了何悠的弟子。拜師時,要敬茶下跪,鬱春流泡了茶,何悠喝了。到下跪的時候,鬱春流卻直直站在那裏,似乎不肯跪。
何悠剛道,“你若不想跪……”鬱春流已經猛地跪了,隻是手支著,膝蓋剛一沾地又馬上直起身子。地板發出一聲輕輕的悶響,與何悠被茶嗆著的咳聲混在一起,“你還忘了磕頭。”何悠緩緩地說。
鬱春流立時顯出沮喪的樣子,有些無措地站著。何悠放下茶杯,終究還是擺了擺手,“算了,我也不是個重禮數的人。”
夜裏鬱春流撩起衣服仔細端詳肚皮上的那塊疤痕,好像很新,但她卻不記得是怎麼傷的。
她問過何悠,何悠隻說,救起她時這疤痕就已經有了。
然後何悠開始不耐煩,催她去煎藥。
鬱春流失憶得當真徹底,連一些日常生活的技能都忘了。她記得廚房這個詞,認得這兩個字,然而真正身處廚房裏時,她卻無從下手。何悠在前堂忙不過來,讓她到內室煎藥,而她卻看著廚房的陳設發呆。
直到何悠親自來到廚房催她,見她杵著,手裏仍是拿著未煎的藥。
“我想你以前應該是個大小姐,所以沒進過廚房。”何悠一邊麻利地將藥材放進藥鍋裏,然後升起藥爐上的火,鬱春流好奇地看著她將幾塊黑煤添進藥爐。
“原來是這樣,我……好像是看人這麼做過的。”鬱春流說。隻是那個情境模糊而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