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裏機場和世界各地的首都機場沒有什麼不同,空曠冷靜、明亮整潔,回響的腳步聲不帶一絲人情味。唯有高懸在海關上方一排黃銅製成的佛家手印,昭示了這是一個擁有令人敬畏的古老文明的國度,神秘而宏大,飄浮在視線之外。
一直被某種朦朧的預感籠罩著:即將踏入的會是一個繽紛繁茂的文化原始森林,即將經曆的會是一次充滿奇遇的精神之旅。
正合我意!
海關官員的台子上豎著一張畫片,上麵同樣有一隻手印,寫著 “Namaskar”。故意問那字的含義,他說那是敬語,表示歡迎。我當然知道,因為那是我的一個模特的藝名。取出iPhone拍下那隻手,打算回去送給那個散發著濃鬱藝術氣息的女孩。
出了海關,找到在外麵等待的司機。在汙濁的空氣中,出租車顛簸地駛向客棧。
出發前,對整個旅程,我隻安排了兩件事:一是買了張去德裏的往返機票,再就是在網上訂了一家提供接機服務的客棧。這家客棧的價錢是別家的兩倍,選擇它僅僅因為它的住客大多數是來自以色列的背包客。
猶太人做事向來靠譜,為猶太人做事更得靠譜,印度之行的第一天,落腳之地還是找個靠譜的為好。
出租車駛入狹窄肮髒的小巷,一股中國春節的味道撲麵而來。濃鬱的硫磺味、五顏六色的煙花、此起彼伏的炮仗、孩子奔跑的喧鬧,遙遠而親切,不經意牽動了一絲暗流在血液裏的鄉愁。
淩晨三點,被時差喚醒。窗外一群狗在狂吠、急跑、撕咬,遠處炮竹零星。
打開電視,看到的竟是布魯斯·威利斯自信滿滿地拯救地球。四顧房間,雪白的牆、美式插座、遙控空調,窒息之感頓生,決定起床之後,馬上換個客棧。
萬事之初,一切從簡;旅行之初,一切歸零。
腳踏異域並非是旅行的開始,心接地氣方能真正啟航。
清晨,走進背包客聚集的街旁小店,點了瓶裝水和煎蛋。環顧四周,不禁啞然失笑,恍然是坐在了Burning Man的中央大帳裏。雖然來自世界不同角落,每個食客都不約而同的奇裝異服,都帶著紋身,神情飄忽,一副尋找自己精神家園的迷惘和期盼。低頭看看自己,也還是在沙漠裏的一身打扮。
感謝上天,讓我一年四季都生活在自己的烏托邦。
感謝際遇,讓我舉首低眉總遇到賞心悅目的同路人。
攔了輛突突——一種黃綠相間、如蝗蟲般布滿大街小巷的電動三輪出租車——去看位於舊德裏的紅堡。那是座由赭紅色的石頭砌成的王宮,高大宏偉。
紅堡裏,白色的大理石宮殿雕梁畫棟,穿著五彩沙麗的女子飄然其間,學童們在奔跑,沉默的石壁間回蕩著歡笑,天上一輪燦爛驕陽。
花了一個小時捕捉掠過殘垣的飛鳥,默算著曝光數值,想象著底片上的銀鹽成像,發覺自己其實無動於衷。
無所感悟,依舊心靜如水。
倒是無處不在的印度青年的關注,讓我頗有點意外。不知道是這張黃色的臉,還是身上的紋身,或是左右披掛的相機,無論走到哪裏我都成了焦點。時常被人要求用手機合影,或者要求用我的相機給他們拍照。小孩子會隔著馬路揮手高喊:
“紋身真棒!(Nice Tattoo, Sir!)”或有人過來捏捏我的胳膊問道:“當兵的?會中國功夫吧?(Army Man? Kung Fu?)”
原來過一把明星癮並非是件可望不可即之事,隻要心中暗念著“茄子”,同時把臉部上仰成45度,保持微笑即可,獲得的虛榮心足以補償麵部肌肉的疲勞。
背著裝了4部相機、6隻鏡頭的雙肩包,走在舊德裏最世俗的小巷,漫無目的,隨意徜徉。
這是一些狹窄的小巷,被突突的摩托、叮叮當當的自行車、邊走邊吆喝的挑夫、優哉遊哉的牛、笨拙的山羊、環佩悅耳的沙麗女郎塞得水泄不通。
毫無來由地,突然間感覺自己接了地氣,印度在不經意間,以一種紛亂、鼎沸、刺鼻、喧囂的模樣出現在麵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麵而來。
小巷兩旁陳舊的房屋上,電線像蜘蛛網般密布,灰塵在空中飛舞,垃圾在地上紛飛,空氣中彌漫著汗臭、不知名的香料和排泄物的味道。這些黃白之物不僅僅來自滿街的牛們,而且來自不願委屈自己的人類。經常可以看到在街角小便的男人,更有甚者,有時走在前麵的某個男人會突然蹲下,掀開圍在腰間的lungi,無所顧忌地當街放水。
街上小吃店密布,供應的是一種我稱之為印度糊糊的素食,那是把蔬菜、香料混在一起燉成的黃綠色的糊狀物,用來蘸餅吃,賣相和味道都不敢恭維。
偶爾能看到停在當街的賣肉板兒車,女老板赤腳盤坐其上,膝前堆著一堆黑色的肉,她時不時懶洋洋地揮揮手,一群蒼蠅嗡嗡驚起,於是肉的顏色由黑轉紅。
走的饑腸轆轆,在一個小店前停下。一個腳板兒黝黑的夥計坐在門前,手法嫻熟地削洋蔥,隨刀落下的洋蔥圈薄而白,在赤腳邊的盆子裏堆成了小雪山,和盆子旁邊一攤散發著尿味的黑色泥水,形成鮮明對比。立刻,我食欲全無。
無奈之下,我做了一件出乎自己意外,曾經非常不齒之事:叫了一輛突突,把我突突到了新德裏的一家麥當勞。
吃當地食品、喝當地啤酒一直是我的旅行習慣,也是旅行快樂和生活體驗的一部分。大抵人的胃和習性息息相關,了解了當地人的胃,也就部分地了解了當地人的秉性。這個習慣我一直保持得很好,直至印度,馬上就土崩瓦解了。
在隨後行走印度的日子裏,我最常感覺到的竟然是饑餓,那種頭昏眼花、腳踩棉花式的饑餓。以至於有一段時間,登山包都背不動,回來後發覺體重掉了十五磅,在機場差點沒有被人認出來。
第二天,我開始搭乘迅捷便宜的地鐵在德裏溜達,因為在新買的一張地圖上發現了地鐵線路和很多LP上沒有介紹的景點。
和地上相比,德裏的地下是另一片天地,幹淨明亮,指示清晰,超過世界大都市平均水平,起碼好過紐約。唯一比較刺眼的是,每個出口都有一群持槍的軍人把守,以及一個沙包壘砌成的掩體,後麵坐著一名發呆的戰士,衝鋒槍口指著樓梯入口。德裏地鐵的安檢標準可以媲美國際機場,所有的背包須過X光,人過電子門。這可苦了我這帶著一堆膠卷的攝影師,每換一次車都要費一番口舌要求手檢。
令人奇怪的是,很多軍人竟然沒有見過膠卷,狐疑地把一包膠卷當炸彈般翻來覆去地審視,問個不停,不禁讓我納悶自己是否在洞中修煉了千年,醒來已經變成了古董。
隨著時間推移,我竟然變成一個德裏胡同串子,並發現兩個有趣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