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子女的家庭中,老大一般寬厚些,因為他出生時沒有競爭者,得到的愛是百分之百;老二來到人間,最多也隻能得到百分之五十,縱使父母偏心,多也多不到哪裏去,這就逼得他必須精明一些。因此,趙匡胤憨厚些,趙匡義刁蠻些,大概近乎事實。趙老大若及時發現其弟急不可待之心,主動禮讓,也許不至於被趙老二“弑”掉。但趙匡胤最後說出“好做,好做”這句話,可以猜想,做兄長的終屬厚道,還是作出讓步,準備滿足老二一心染指帝位的欲望。但趙光義卻覺得這個許諾未必作數,不如幹掉老大,自己當家。於是,在“好啊好,哥倆好”的碰杯中,老二的毒下在了酒裏,出現了燭影搖紅的一幕。
從不足憑信的稗史演義也能看出趙匡胤有這種大度的可能,這當然有牽強附會之處,但願有識者指教。記得舊時看過一部古裝影片叫《千裏送京娘》,趙匡胤義不容辭,單騎匹馬,千裏迢迢,不避男女之嫌,護送一個毫無幹係,隻是被他搭救的異鄉女子回返家鄉。如此丈夫氣概的趙匡胤,將帝位讓出來交給心急如焚的老弟,是有可能的。
英雄救美,千裏相送,本應是一則非常浪漫的故事。然而最後,由於趙老大的封建道德、江湖義氣,導致一出悲劇發生,真讓人遺憾。這種假道學,肯定為今人所不取,但也可看出趙匡胤的誠信、真樸、厚德載物的人格力量與其急功近利的老弟迥然相異。一路上,她騎馬,他步行,曉行夜宿,朝夕相處,從太原到蒲州,一個極標致的女子,對這樣一個極偉岸的男兒,又是如此傾心關注她的人,是無法不動情的。先是一再暗示,後是索性挑明,趙匡胤倒也誠實,承認自己絕非鐵石心腸:“賢妹,非是俺膠柱鼓瑟,今日若就私情,一片真心化作假意,惹天下豪傑笑話。”拒絕了趙京娘的一片情。
明末馮夢龍的《警世通言》描寫趙匡胤為紅臉漢子,賦予他強烈的性格特征。因為在國人的印象中,凡紅臉漢,無不赤膽忠心、義薄雲天,關雲長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可惜那時的黑白電影拍不出他那“麵如噀血”的精彩畫麵。但這部影片中,他那坐懷不亂、一諾千金、不畏強惡的人品,在當時民族危亡的關頭多少具有弘揚正氣的作用,這該是那個時代的主旋律作品了。
趙老二就差點勁了。無名氏的《趙匡義智取符金錠》(見《全元戲曲》)裏,趙匡義一出場就是紈絝子弟形象,逛花園時,與符家小姐一見鍾情,一拍即合,兩廂情願,互定終身。而趙老大麼,此公的感覺神經,實在遲鈍。那趙京娘為了使他明白自己說不出口的心意,“要公子扶她上馬,又扶她下馬,一上一下,將身偎貼公子,挽頸勾肩,萬般旖旎。夜宿又嫌寒道熱,央公子減被添衾,軟香溫玉,豈無動情之處?”盡管百般挑逗,趙老大兀自冥頑不化。“公子生性剛直,盡心服侍,全然不以為怪。”(見《警世通言》)
趙匡義不會犯這樣的傻,當一個無賴搶了趙匡義的彩球,強娶符金錠時,他豈能示弱。他是那種想得到什麼就必須要弄到手的強人,怎會甘心服輸,於是召喚弟兄過來,口授妙計,三下五除二,一頂花轎坐著他的鐵杆哥們,將這個求婚者打得屁滾尿流,另一頂便轎用金蟬脫殼之計,抬著新娘子,洞房花燭,締結良緣。所以,趙老二之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弑”兄以得帝位,也就不必奇怪了。
趙匡義堪稱弑帝專家,特擅鴆毒之道,不但殺掉了已經臣服的李煜、劉、錢俶諸帝,還殺了自己的老哥。《宋史·太宗本紀》也不能太為君諱,遂直白地道出這位殺人狂之種種劣跡:“若夫太祖(趙匡胤)之崩不逾年而改元,涪陵縣公(趙廷美)之貶死,武功王(趙德昭)之自殺,宋後(趙匡胤妻)之不成喪,則後世不能無議焉。”現在已經無法查證這位下毒的高手在那個燭影搖紅的大雪之夜給他哥哥喝了什麼毒酒?先是極度興奮,後是言語失控,接著動作躁狂,最終氣絕身亡。中國封建社會的宮禁包括鴆酒、巫蠱、厭勝、符讖等,這是那些希臘、羅馬、拜占庭、奧斯曼等龐大帝國的君主望塵莫及的。他們的宮廷政變無非行刺、暗殺、決鬥、角力,在中國人看來,很小兒科的。
宋代文瑩的野史筆記《續湘山野錄》,描述了趙匡義弑兄的整個過程:“急傳宮鑰開端門,召開封王,即太宗也。延人大寢,酌酒對飲,宦官宮女悉屏之。但遙見燭影下,太宗時或避席,有不可勝之狀。飲訖,禁漏三鼓,殿雪已數寸。帝引柱斧戳雪,顧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帶就寢,鼻息如雷霆。是夕太宗留宿禁內。將五鼓,周廬寂然,無所聞,帝已崩矣。”
大雪天急召開封王,顯然不僅僅是邀他來宮裏喝酒的;摒除一切閑雜人等,分明是有重要的話題交涉,不可能單是敘敘兄弟情誼。燭影下的曆曆鏡頭,很可能是趙匡胤從堅決拒絕交權,到終於在不情願的狀態下同意退位的過程剪輯。讓不耐再等的老弟過皇帝的癮,對趙匡胤來講,是痛苦的割舍。所以,才有在院子戳雪的動作,這是一種宣泄,表明他喪失掉最高權力,絕不是很開心的。然而,作為一個紅臉漢子,還是勉勵趙老二“好做好做”,終究肉爛在鍋裏,皇帝還是姓趙的在做。
但是,凡心黑者,無不手毒;凡手毒者,無不往死裏整。趙老二懂得,在最高權力的爭奪戰中,成則為王,敗則為寇,既然走出第一步,就沒法止住腳。這世上哪有心甘情願拱手讓位的皇帝,要不將他“弑”掉,江山隻怕坐不牢靠。萬一他懊悔了呢?想到這裏,一不做,二不休,隻有讓他徹底蒸發,方為上上之策。那夜,開封城下著好大的雪,被弑者很快鼾聲如雷地睡死過去,弑兄者悄沒聲地離開了禁宮,腳印馬上被厚雪覆蓋住,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王府。這就是史書上所稱“燭影斧聲”的千古疑案。
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擁立新主的“苦迭打”,導演是趙匡義,不過沒有打出來字幕罷了。“受禪之事,本起倉卒,其實乃太宗與趙普主謀”(王鳴盛《蛾術編》),“是故太祖之有天下,太宗之力為多”(惲敬《續辨微論》)。大戲開場時,趙匡胤一下子進不了角色,頗有點被動。趙匡義,加上趙普那個村學究,加上石守信、王審琦等幾個行伍弟兄,擐甲執兵,敲開他的門:“諸將無主,願策太尉為天子!”逼著他當這個皇帝。
宿酲未消的他,嚇得跳下行軍床,顯然很狼狽,眾人哪管這些,“即被以黃袍,羅拜,呼萬歲,掖乘馬南行”。懵裏懵懂的他,被人劫持著,一路呼嘯,從前線回到開封。周世宗柴榮的孀妻弱子,哪見過這種刀槍林立的兵變陣仗,早亂了方寸。即使到了此時,趙匡胤還沒有找到當皇帝的感覺,認為自己依舊是周世宗的殿前都檢點,一位應該秉承太後懿旨的軍頭。所以,一見到當朝宰相範質,腿軟心慌,“嗚咽流涕曰:‘吾受世宗厚恩,為六軍所迫,一旦至此,慚負天地,將若之何?”’(《續資治通鑒》)
元人羅貫中有出雜劇叫《宋太祖龍虎風雲會》,就是寫陳橋兵變中趙匡胤初當皇帝時的情景。到底不愧是寫了《三國演義》的大手筆,把趙匡胤捧著燙手山芋,不知如何當皇帝的尷尬,寫得活靈活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