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中的“弑”,專用於卑者對尊者的殺害。
臣下把皇帝殺掉了,子女把父母弄死了,要用準確的漢語來表達,就得用“弑”。在我國數千年的曆史上,登上龍位的帝王達三百多位,被“弑”掉的數量不少。因此,這個“弑”字,在漢語係統裏,便和“朕”、“陛下”、“寡人”、“萬壽無疆”、“萬歲萬萬歲”一樣,成了最高統治者的專屬詞彙。
當然,所有當皇帝的,都對這個“弑”字不感興趣。相反,所有想當皇帝的人,對這個“弑”字,總是情有獨鍾。阿Q在未莊的大街上嚷嚷造反造反,要革這夥媽媽的命,心中也有這個“弑”字在的。你別瞧不起他,他未必不敢當皇帝,他要坐在金鑾殿上,照樣人五人六。我還記得“文革”期間,很有一些類似阿Q的造反派,狗屁不是,本事毫無,隻是站隊站得正確,馬屁拍得正確,便風雲際會,扶搖直上,進領導班子,簽紅頭文件,作重要講話,上城樓檢閱,絲毫不出差錯。你不能不相信“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實在是有道理的。
英語中相當於這個意思的詞彙與漢語不盡相同,他們還有弑君(regicide)和弑父(patricide)的區分。我一直不解,方塊字難道會比英語粗疏嗎?後來我悟出來了。原來西方的曆史短,帝王少,被弑者也少,出名的有英國的查理一世(Charles Ⅰ)、法國的路易十六(Louis ⅩⅥ);不過,他們那裏,逆倫者大概要比講孝道的中國多得多,所以,弑皇帝和殺父母要分用兩個詞彙。
希臘神話中有位俄狄浦斯王,此人就是最出名的弑父者。殺了爹以後,還娶了自己的娘,居然生出來四個兒子,真是生猛得厲害。這對比較古板的中國人來說,是不可思議的。弗洛伊德的一本書,《夢的解析》,將“戀母情結”稱為“俄狄浦斯情結”,即由此而來。這個詞彙,老外堂而皇之掛在嘴邊,說出來不覺得不好意思。中國這塊土壤,臣弑君,家常便飯,小事一樁;兒弑父,比較個別,甚為罕見。因為,不孝,或忤逆,是要被社會詛咒的、人神共棄的亂倫行為,更為天理難容。所以,漢字就無需如英語那般精確,專門造一個類似patricide(弑父)的方塊字,一個“弑”字,也就夠用了。
所以,一提“弑”,在中國,專指皇帝腦袋搬家。被“弑”,很不快活。外國有斷頭台,哢嚓一刀,頭顱跌落下來,即使痛苦,也是瞬間之事。而中國皇帝被弑,推翻者絕對不會讓萬歲爺死得痛快。勒死,淹死,毒死,悶死,吊死,燒死,不一而足。南唐後主李煜,就是被宋太宗趙炅用巨毒無比的鴆酒殺掉的。因此,對宋太宗不能一般泛泛地看,這是一個超陰險、超毒辣、超卑鄙、超無恥的殺手。宋太祖在位十六年,嗣後,由他起,從北宋的真宗一直到南宋的高宗,一百多年間,是他嫡傳的這一支掌控政權,自然,他們哪能給祖宗抹黑呢,宋太宗的一切惡行,都被漂白了。
李煜,作為詩人,是超一流的,宋太宗若不殺他,至少會有更多的佳作留給後世。所以,遇到這種暴虐的君王,也是文學的一劫。李煜,作為皇帝,是下三流的。他派守武昌的林仁肇為一員悍將,“太祖欲取上遊,憚仁肇”,就造謠言說他很快要歸降。政治白癡李煜竟信以為真,將林殺死。這是一個傻瓜都能分辨得出來的離間計,可隻知飲酒吟詩的他,想也不想就推下去斬了。等到趙匡胤派大將曹彬打到這位昏君的家門口,他才想起抵抗,可手下能征慣戰的將領,如林仁肇、潘佑、李平,早就被他聽信讒言處置掉了,剩下的滿朝文武都是投降派。於是,我們這位詩人,白衣白褂,帶著他那美麗的小周後,拱手納土歸順。
宋太祖還算大度,封他一個違命侯,羈押在開封府,他至少還有寫“最是倉皇辭廟日,揮淚對宮娥”的自由。
宋太宗心胸狹窄,毛澤東對他評價不高,說他“總不省”、“不知兵”、“無能”。所有無能的人都嫉能,所有無才的人都嫉才,所以,即位後第三年,就將李煜鴆死,夠狠。宋人王銍的《默記》中記述,“太宗自燕京城下軍潰,北人追之,僅得脫。行在服禦寶器,盡為所奪,從人宮嬪盡陷沒。股上被兩箭,歲歲必發。其棄天下,竟以箭瘡發雲”,這大概也是他作惡多端的報應了。
據近人陳登原《國史舊聞》載“後主作小詞,有‘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句,太宗惡之”,又說:“太宗使徐鉉私見煜,煜太息稱,當初悔殺潘佑(就是主張抵抗的將領)。及太宗問鉉,鉉不敢隱,因有牽機藥之賜。”當初趙匡胤封李煜為違命侯,隻為羞辱,未必要他的命。而趙炅,絕對的小人,在他看來,你曾經當過皇帝,現在雖然不當了,但未必不想再當。所以,可憐的詩人隻好喝下這盞讓人死得難看的鴆酒了。
這位詩人被虐殺,我至今弄不懂趙炅出於什麼動機,殺就殺吧,幹嗎要如此狠毒呢?想來想去,一個原因大概就是女人了,誰叫李煜有個漂亮的小周後呢?偏偏被這位行伍出身的宋太宗相中了。這也是時下一些新貴,粗糧吃膩了,換換胃口,想吃細糧,玩一玩有文化品味的女人,來點情調什麼的古代版。經常一頂小轎,將美豔的小周後抬進大內,一住好幾天,玩個夠,才放回來。但欲長期霸占的話,詩人就十分礙事了。那首《虞美人》不過是個借口,其實,趙炅之鴆殺這位詩人,乃是因小周後而下的毒手。明人沈德符在《野獲編》中,說他看到“宋人畫《熙陵幸小周後圖》,太宗戴襆頭,麵黔色而體肥,器具甚偉,周後肢體纖弱,數宮人抱持之,周作蹙額不能勝之狀。……有元人馮海粟學士題雲:‘江南剩得李花開,也被君王強折來。怪底金風衝地起,禦園紅紫滿龍堆。’蓋指靖康之辱,以寓無往不複之旨”。這幅畫一直到清代仍見世,王士禎還在上麵題過詞,曰:“觀此,則青城之事不足憐矣!”又曰:“牽機之藥,又何酷也。”
在中國非正常死亡的文人中,用奇毒無比的“牽機藥”殺掉整死,大概他要算頭一份了。這種鴆酒,不讓你馬上死,而是要你慢慢地死;不讓你消消停停地死,而是要你手足相絞,前後攧撲,抽搐不止,在無窮痛苦的折磨中,耗到死透為止。鬼知道趙炅用的是什麼藥,估計已經失傳了,要不然,元、明、清諸帝,會放過這樣一種製敵於死命的絕招?
皇帝其實不好當,覬覦他位置的人,也就是想“弑”他的人太多太多。但有史以來,想謀得這個有可能死得難看的可怕差使,甚至更多更多,尤其是莊稼地裏的農民兄弟。一部二十四史中,數百次揭竿而起者,無一不是鋌而走險的農民,因為橫豎活不下去,還不如將皇帝弑掉,自己來當。一有無數金錢可用,二有無數女人可睡,何樂而不為?
農民穿上了龍袍,還是農民,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小農思想,像血型一樣,至少他這一生,萬難改變。巴爾紮克說過,不經三代的熏陶,成就不了一個貴族;同樣,不經三代的蛻變,即使當上了皇帝,也還是換湯不換藥、穿新鞋走老路的農民。試看近年來,因貪汙而被槍斃的部級、副部級以及大量司局級的案犯,一查,貧下中農甚多,而且,搞女人,搞票子,均為貪得無厭、永不滿足的雙搞好手,這也證明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痞子精神”是靠不住的,若不改造小農思想支配下的人生觀,是決不能成器的。
趙匡胤趙匡義兄弟,行伍世家,大兵出身,是武裝起來的農民,趁周世宗死後孤兒寡母可欺,發動兵變,一舉成功,趙老大得以披上了黃袍。大概權力這東西,如海洛因,上了癮,無法自拔,嚐到甜頭的他,舍不得把龍椅交給其弟也來坐坐。趙老二在兵變中最賣力,沒當上皇帝,本來就窩火,等了十幾年,不見動靜,更急得五脊六獸。凡權力,皆誘惑,極大的權力,更是極大的誘惑,這使得趙家老二敢冒極大的危險,逼宮奪權,弑兄接位。這就是太祖開寶九年(976)冬天那出悲劇發生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