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英豪趕去時,日本鬼子的據點,已成一片廢墟灰燼。馬英豪坐在廢墟前呆呆地坐了三天三夜。田野中的村民望見馬英豪三天三夜坐著一動不動,隻是拿一雙充血的眼睛木呆地望著廢墟灰燼。
三天過後,馬英豪失蹤不見了。
清晨,天邊顯出瑰麗的暮色。天地間一片寒冷。大地廣袤蒼茫,沒有了長長的公雞打鳴的聲音四起,就是一片遼闊的沉寂。雞差不多死絕了種。
五妹騎著馬,嘀嗒嘀嗒,走得很緩慢。天地間蒼茫遼闊的孤獨寂寞,好像都披蓋在了她一個人身上。五妹還在咳嗽,身體縮成一團。
馬顯然熟悉了這一帶的路徑。它沿著曲曲彎彎的田埂,從綠波飄蕩的秧田間穿過,徑直向馬家村走去。
但五妹怎麼也想不到,她再也見不到她那個一進三重的家了。
前天,五妹的父親馬杠子做生意回來了。知道大兒子馬鷂子死了,二兒子馬英豪跑了,他剛剛在圓椅子上坐著,一臉的暴怒。就有挺進大別山的一支共產黨的隊伍打來了,正熱火朝天地打倒土壕分田地。幾個兵一敲他家的門,他就火了,拔槍打了個冷不防。幾個兵就倒在了血泊中。很快就有一個營的隊伍就來圍攻了。馬杠子在院子中狂喊,老子家的錢都是老子走南闖北賺來的,憑什麼要分給你們。他指著家丁、護院隊說,給我打,給我打,打死這些共匪。這些護院隊的人,有不少是馬杠子以重金從江湖上請來的能人,他們個個有一身武功,槍法奇準。這樣,仗就打得異常激烈。革命的隊伍中就損失慘重,不少人犧牲了。他們就動用了鋼炮。幾聲轟響中,馬家一進三重的院子就成了一片廢墟。一個滿臉胡須的連長,找到了馬杠子的屍體,揮刀砍下了他的頭顱,踢了幾腳,踢得頭顱滿地滾。連長罵了幾聲粗話,你這個狗日的,你找死,害得我們死了那麼多弟兄,老子的親弟弟也被你害死了。說著,這名兩眼冒火的連長,把馬杠子的頭掛在了一棵樹上。烈日暴曬下,一顆頭顱很快麵猙獰。
五妹回來時,一身的虛弱。當她看見自家成了一片廢墟時,她有些目瞪口呆,如在夢境,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當她看見父親的頭掛在樹枝上,在風中飄來飄去,她兩眼一黑,從馬上栽倒在地。
醒來時,五妹一臉呆滯,比日本鬼子據點中被輪奸的芹兒強不了多少,全無人形。五妹已經人事不省,對村中的人一個也不認識,木呆呆地任村中人往她口中喂米湯。
連著幾天,五妹就躺在八嬸這戶農家中。八嬸家一樣窮得隻有紅苕熬稀粥喝。五妹本來就受了風寒,身體虛弱,加之營養不良,五妹就蒼白消瘦得不堪入目。而且她還在蒼白消瘦下去。八嬸就望著五妹淚水漣漣,一聲一聲地歎息。唉,真是人的命難說啊,多富有的家,現在家破人亡了,這樣人見人愛的俏姑娘伢,現在成了這樣子。八嬸就憐愛地用手去撫摸五妹的臉。
八嬸的兒叫黑四。黑四長得很黑瘦,黑得像焦炭一樣。他平日話語少,默默地來,默默地去,一整天難說一句話。但他愛五妹是愛到了心底裏去,誰也不知道黑四愛五妹有多深,誰也不知道他不說話的時候,就是在忍受內心的煎熬。他一天到晚都想著要抱著五妹親親。這天黑四望著母親望著五妹哭,就對母親說,娘,我去撿些野鴨蛋來。八嬸的臉色一灰,但她還是揮了揮手,說你去吧!八嬸知道,白馬嘶河上遊的黑龍潭旁,有一大片長滿巴茅的沼澤地。那兒生活著很多野鴨,可以撿到野鴨蛋。但那兒很危險。那兒有很多淤泥,人一陷進去,就難以脫身,直至沒頂,悶死在淤泥裏,腐爛成一具骨架。八嬸有些哆嗦地說,你小心點,別貪多,潭中間別去。黑四就享了一聲,表示曉得。
黑四來到了黑龍潭。那天是個陰天。天空一片蒼黃,天地一片渾沌。一望無限的巴茅一逢逢茂盛著,連天接地。巴茅開花了,開得放眼是一片白。黑四剛踏進去,就有一群群的野鴨騰空飛起。黑四很快在巴茅蕩的邊沿撿了幾個野鴨蛋。他覺得幾個野鴨蛋太少了,忍不住往中間挪了一步,多撿了幾個野鴨蛋,他終於忍不住嘿嘿地笑了。笑著的時候,他就望見了遠處的野鴨蛋白花花一片,他的眼睛就定住了。很久很久,他才收回了目光。他很想救五妹,死也不怕,但他也舍不得他的娘。他終於往回挪挪腳步了。但他發現腳在往下陷,兩腿的淤泥。他急了,把野鴨蛋往岸邊的淺水處一甩,慌亂地伸出了手。幸虧河岸邊有一棵鬆樹的樹枝剛好伸到他的頭頂,他抓住了鬆樹枝。他感到了一陣陣的刺痛,手上鮮血直流。鬆樹枝上長有刺的。但黑四握著鬆樹枝不肯鬆手,使勁地往上掙。他終於還是掙脫出來了,拽著樹枝一蕩,他縱身到了岸邊淺水處。不一小心,他踩了一個野鴨蛋。他俯身看著,痛心不已。他把蛋黃摳起來放進了嘴中。
當黑四回到家,兩褲腿的泥,一手的血。八嬸嚇了一跳,叫道,你沒得事吧?黑四伸出了手中的八個野鴨蛋,又咧開嘴嘿嘿地笑了。八嬸在他頭上打了一下,說你個不長記性的東西,你要是死了,娘也活不成了。說著,娘接過了他手中的野鴨蛋,開始用野鴨蛋打湯喂五妹。五妹還是在呆滯中醒不來,你喂啥,她隻知道張嘴就喝。喝完,她就拿著她的風箏看,一看一中午,一動也不動。好像她在努力回憶起什麼,又回憶不起來似的。五妹很少不看她的風箏。看著風箏,她一臉的呆滯中,就充滿蒼茫的沉靜。沉靜中泛著一種單純質樸的憧憬。好像她還是個未經世事的少女,情竇初開著,向往著和四猴子一起去放風箏。五妹睡著的時候,風箏就放在她的床邊。
黑四日日去黑龍潭邊轉悠,為五妹找野鴨蛋,很快四鄰八村全知道了。四鄰八村的小夥子,沒有不暗戀五妹的。就全跑去黑龍潭為五妹找野鴨蛋。五妹還吃不進要嚼的東西,隻有野鴨蛋可以幫她度命。寂靜荒涼的黑龍潭,一下子熱鬧起來。一群群的野鴨蛋驚得騰空飛起,嘎嘎嘎,驚惶地在空中叫。黑龍潭那片巴茅浩蕩連天的沼澤地周圍,就終日有四鄰八村的小夥子轉悠,為五妹找野鴨蛋。土匪搶過來,日本人搶過去,這裏家養的雞差不多絕了種。幸虧有這野鴨蛋。小夥子就想著法子把沼澤地中間的野鴨蛋往岸邊弄。有的砍了樹枝,伸長了脖子,掙得紅臉冒筋,盡量用樹枝把中間的野鴨蛋往岸邊抹。這樣,送到八嬸家的野鴨蛋就多了起來。五妹平日自小在家吃得好,底子打得紮實,恢複得也快。過了幾個月,五妹的臉色又紅潤起來。人事不省,一臉呆滯的五妹又楚楚動人,人見人愛了。偏偏這樣就出事了。一天中午,黑四撿了兩個野鴨蛋回家,母親下地幹活去了。黑四放下野鴨蛋,就忍不住盯著五妹看。看久了,渾身就像著了火一樣。他終於忍不住,俯下身去抱著五妹親嘴。五妹一下子醒了過來,一爪子抓在黑上臉上,抓了五條痕。五妹驚慌地拿起床邊的風箏,從床上跳起來,就跑出門,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黑四站在那裏發愣。八嬸一回家,不見了五妹,一看黑四臉上的五條血痕,就明白了是咋回事。八嬸狠心在兒子的臉上打了一耳光,罵了一句,我咋養了你這麼個畜牲!八嬸就心急如焚地出門去找五妹。八嬸不好開口向別人問看見五妹沒有,覺得自家丟不起這個醜。八嬸在村裏村外找了許久,角角落落,溝溝坎坎、旯旯旮旮,都找遍了,還是不見五妹的蹤影。八嬸這下急沒了魂,再也顧不了怕醜,放開嗓子喊五妹—五妹—五妹。一聲聲帶著焦急,帶哭腔。一村的人就知道五妹不見了。一村的人就全出動了去找。暮暮靄四合,天黑下來。一村的人還在舉著火把找,邊找邊大聲叫喊,五妹—五妹—五妹。茫茫無邊的黑夜裏,四野遊動著一烜烜火把。叫喊五妹的聲音此起彼伏。找不著五妹。一村的人心急焚。年邁的抗不住露天的風寒,無奈地回村了。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都不死心,還在舉著火把四處找,四處喊。甚至有幾個愛五妹愛得失魂落魄的小夥子,舉著火把找上了掛頭山,劈人山,遠遠望去,他們手中的火把像幾點鬼火,讓人不寒而粟。
天明時分,小夥子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他們一個個狠狠地把手中熄滅的火把甩在地上,罵,黑四這個王八羔子,平時不吭不聲的,竟有這樣的邪膽!老子恨不得一刀劈了他。他們有幾個衝到八嬸家,想要把黑四痛打一頓,但礙於八嬸的麵子,下不了手,一個個怒火中燒,恨不得吃了黑四。
一連數日,四鄰八村的小夥子們都在找五妹,年長的老人們也時時留心尋找著五妹,但就是不見五妹的蹤影。他們就都罵黑四不是東西。八嬸一次次忍不住脫下鞋底,抽打黑四的臉,黑四總是一動不動,一聲不吭。有時八嬸不打他,他還使勁用雙手捶自己的頭,一邊打,一邊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真是在住死裏打自己,八嬸一呆,就哇地撲一直哭著,撲上去捉住黑四的手,哭叫道,我咋養了你這麼個苕兒啊,你再打自己有啥用啊。
一個月過去了,不見五妹的蹤影。兩個月過去了,不見五妹的蹤影,四鄰八村的人都絕望了,一個個垂頭喪氣地歎息,說五妹怕是清醒過來了,受不了家破人亡,去尋了短見。家家不開心,一個個村莊就一片片沉寂。
黑四還是一聲不吭,不時用雙拳捶打自己的頭,八嬸就又氣又恨地撲上去捉住他的手。夜深人靜,天地一片漆黑,遼闊蒼茫中就傳來黑四的哭喊聲,五妹……五妹……五妹。聲音蒼涼曠遠,撕心裂肺。伴著八嬸一聲聲的哭泣,兒哇、兒哇。顯然,深夜裏八嬸常常要捉住兒的手,怕他真的打死自己。
又過去一個月,還是不見五妹的蹤影。冬天來了,天地間飄起了鵝毛大雪。半日,天地間就落成了一片白,天地更顯得一片蒼茫廣袤。
開春了,陽光普照,雪地耀眼,人們忽然發現離林不遠的那片墳地中,有人在動,人們跑去一看,驚呆了,他們看見那個人是蓬頭垢麵,竟是五妹,天哪,失蹤了的五妹竟然生活在一片墳地串的一個墳洞中,這座墳中空了,五妹就在墳洞中鑽進鑽出,墳洞旁邊,就是葬著五妹的父母和大哥哥的三座墳,誰也不知道五妹怎麼找到這裏來的。誰也不知道五妹是怎麼知道這三座墳中葬著她的父母和大哥的。
雪霽初晴,曠野清新,五妹穿著一件破棉襖,頭發蓬亂,完全像一個叫花子,身上的虱子一群群地跳,五妹好像也不知道癢。她坐在暖烘烘的陽光中,在吃飯。天地蒼茫曠遠,廣袤渾沌,好像都是在映映襯著她。她吃一會兒,就會說幾句話,她說,爸你吃呀,她又說,媽你吃呀,她接著說,大哥你吃呀。人們這才注意到她父母和大哥的三座墳上也各有一隻破碗,五妹在叫父母和大哥吃飯,五妹大概以為她還和她的父母和大哥生活在一起。
有人看見她滿身的虱子,就受不了,要去拉她回村,說,五妹,父母死了回不來,你自己還要好好活下去,走,回去吧!去拉五妹時,一臉呆滯的五妹就暴怒了,突然放下碗,拿起了一把鋤頭,要挖拉她的人,嚇得那人往後一跳,誰也料不到,她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把鋤頭,放在齊人高的草叢中,難道她是用這把鋤頭掏空了身下的墳,住進去的,又有人說這墳中早已空了好多年,但誰也勸不走,拉不走五妹,她就要住在這墳洞中,她似乎是要和她的父母和大哥住在一起。五妹對一村的人視而不見,五妹又鑽進了墳洞中,拿出了她的那隻風箏,放在蒿草叢上曬,太陽在天空靜靜地照。風從天外來,一陣陣地吹,真是風吹草低見五妹。但五妹已不是那個窈窕淑女,楚楚動人的五妹。五妹臉色發黃,衣衫破爛,她的頭發蓬亂像雞窩,真的有雞來,隻怕會跳上去下蛋,沒雞,但五妹有滿頭滿身的虱子在跳。看著的人都覺得自己的身上癢,他們不知道五妹為啥試不著癢,他們不知道,一個人真正要心中太難受了,就是風吹日曬、雨淋霜凍,他也試不著,肉體的難受,反而能減輕他心中那種深不可測的痛苦,五妹就那樣坐在暖烘烘的太陽下盯著風箏看,沒有人知道她的風箏是怎樣做成的,許多年前,她隻身去砍竹子做風箏的往事鮮有人知,漸漸老人孩子們散去了,但年輕小夥子們一個個都不肯離開。五妹曾經的那種美麗,早已撞擊進了他們的心靈,籠罩了他們的靈魂和生命,在他們眼裏,五妹依然美麗如初。
正中午了,一家家喊年輕小夥子們回去吃飯。小夥子們一個個回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們一個個又端著飯菜到墳地中,放在五妹麵前,五妹又一碗碗地把它們分別放在父母和大哥的墳前,五妹又一聲聲地說,爸,媽、大哥,吃吧!多年以後,有一名來采風的文學青年聽了五妹的這段故事,一拍腿,說難怪說有一首叫《一碗油鹽飯》的詩寫得好,要是聽了五妹的這段故事,他們會更覺得《一碗油鹽飯》寫得好。詩是這樣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