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柴達木!柴達木”——記李若冰(3 / 3)

到了坡頭。他們的虔誠感動了駐坡頭的八路軍部隊,收留了他們,把他們送到延安抗戰劇團。

這是他人生道路上第一次執著追求的勝利!

他開始了新的生活,笑,爬上了他的臉。以致導演不得不把他調離了劇組。原先,是分配他在一個秧歌劇裏演個角色,可是一上台就笑,還演得下去嗎?

怎麼能不笑呢?他從家鄉跑出來,到了革命家庭,劇團的團長像媽媽一樣關心著他的時候,又怎麼能不從心底裏笑出來呢?

生活艱苦,沒有被子。團長媽媽把幕布扯開替他蓋上了。十二歲,還免不了尿炕,把幕布尿濕了。睡覺不老實,轉來轉去,可就把尿濕的地方轉到了臉上。嗬,土染的紅布褪色了,染紅了他的大半個臉。他又笑了。在笑聲中,臉色更紅潤了。

可能因為他的笑,使劇團減少了一位平庸的演員;也可能因為他的笑,使文壇多了一位出色的作家。他用笑意來看待人生,用笑意來捕捉生活中的美,勾描下延安充滿陽光的風情。他進入了魯迅藝術學院文學係。

當他用筆寫下最初的習作時,埋在心底的駝鈴聲響起了。駱駝,含辛茹苦,堅忍不拔的形象!駝鈴聲聲,似是召喚,似是指引,他取了筆名:沙駝鈴。

可惜找不到了,他第一首發表在陝甘寧文協辦的“小朋友函談社”上的詩。

他開始了人生道路上的又一個執著的追求。

他要尋覓文學的基點。

他隨軍轉戰。解放了,他和部隊一起進入了西安。他想到親生母親。步行一百多裏,他回到了雲陽鄉下。他大哥還認識:“虎娃子回來了。”他隻知道自己屬虎不知道自己的確切生日。在革命隊伍中十多年了,在母親身邊,怎麼,又像個孩子了?整天圍著母親轉,晚上睡在一個炕上,在一條被子裏,蜷縮在母親身邊。

連陰天,在家住了一個月,回到部隊,超假了。挨了批評。他的心情呢?樂滋滋的,一個軍官,變成了孩子。

收到了電報,大哥打來的:“母親病危”。趕回家,母親已經去世,安葬了。

是誰,跪在新墳前,還在燒紙,還在磕頭,穿著軍裝。周圍的人們在讚歎,他,沒有忘記自己的母親。

他看到了人生的好好惡惡,心裏升騰起了一個信念。從小參加革命,有孤兒的感覺。他把延安,把黨,看成是自己的母親,現在,他看到了自己的生身母親,看到養育他的人民。黨,不再是抽象的了。

人民,是的,人民,還有什麼比人民更崇高的?他寫下了《我從這裏起步》。

他改換了自己的姓名。從母姓:李。用若冰作名,像人民一樣純潔吧!

他又邁開了一步。

一九五〇年,到了北京,進入文學研究所學習。他鑽進了書的海洋,用知識武裝自己,用知識淨化自己。

三年的學習生活結束了。他將選擇什麼地方作為生活基地呢?文研所的負責人曾要他留在《人民文學》編輯部。他沒有留在北京,他想回陝西,想投進生活大海中去。

是什麼驅使你決心奔向柴達木?我問他。

在文研所看到報道,大西北,戈壁灘上,有關勘探者的新聞。什麼叫‘戈壁’,當時不懂,很新奇。隻是感到,在那裏生活一定很有意思。想法很樸素,有艱苦,也會有愉快,要搞創作,可以在那裏和野外地質勘探者一起奔走探礦!

按我個人的生活閱曆和當時某種想法,有許多曆史的和戰爭的題材是可以坐下來寫小說的,寫上幾年十幾年也行。但是,我沒有這樣做。那時,我們黨領導的社會主義建設的浪潮,緊緊地扣動著我的心弦,衝擊著我。我多麼想立即投身在這浪潮中。因此,說實在的,我沒有一點遲疑,隻有一個頑固的念頭:到廣闊的生活裏去吧!我愛這個新的時代,她呱呱降生和此後麵臨的命運,是和我息息相關的。我要把自己手中握著的筆,看做是一種武器,把自己從事的文學事業,看成是一個戰士的活動。

一九五三年元月,我回到西安,和賀抒玉結婚。在西北文聯創作研究室(後為中國作協西安分會)工作。九月,就出發進入河西走廊了。等我回來,孩子已經一歲了。

“我婚後半個月,先是到的陝北。我是在那裏長大的。因為,我忽然聽到陝北發現了油礦,很興奮。對陝北的懷念,又聽說有了新的變化,便和幾個地質專家跑去看了。你可以想象到我是懷著怎樣激動的心情在翻山越嶺的,又是懷著怎樣激動的心情寫出了第一篇報告文學《陝北劄記》的。”

《陝北劄記》,讚頌了我們自己的最早一批勘探者。擺在勘探者麵前的,沒有一條現成的路。路要自己走出來,而要走出路來,談何容易!李若冰的心靈被勘探者占據了。他在作品中寫道:“汽車向前飛馳,我們仍然還能看見爛碉堡,塌戰壕和被槍彈打穿的城堡。可是這一切,眨眼間都閃過去了。”當他寫下這些文字時,在他的心裏,是不是翻開了曆史的新的一頁呢?一切該過去的,都過去了,該消失的,都消失吧,我們需要時代的開路人,需要開辟沒有路的路,前人沒有走過的路。

同年九月,就在《人民文學》發表這篇作品的當兒,我和地質勘探者一起,穿過河西走廊,踏入酒泉盆地,躍上祁連山,向地質學家和工人學著觀測大地構造了。

我在酒泉地質大隊擔任了副大隊長。雖說是掛職,其實是實幹的。我在和各種地質、測量、鑽井、地震、重磁力等地球物理勘探者一起的時候,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一個文學工作者,而想得最多的是勘探工作的進度、成果和發展。我不可能把自己排除在勘探工作之外,而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他們也不把我當外人,無話不談,包括他們的愛情生活。

我願意做一個地質徒工,和他們一起跋涉、奔波,一起苦惱、憂愁,又一起為獲得新的工作成果而歡呼,於是一起在沙窩裏祝酒歌唱,一起腳踢礫石在戈壁月夜跳舞。

“往往在這個時候,我的藝術靈魂仿佛被喚醒了。我壓抑不住自己衝動,在工作的空隙裏,一抓住筆就寫起來了。在《人民文學》上先後發表的《在柴達木盆地》、《祁連山麓》,以及其他報刊發表的《戈壁灘上的勘探姑娘們》、《在嚴寒的季節裏》等等,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寫成的。我要把這些創造曆史的人寫下來,不寫,感到對不起他們。我愛他們,不能不寫他們。但是,我寫得不夠,遠遠不夠,我覺得自己欠債太多了。我覺得欠了人民,欠了曆史一筆賬。”

從一九五六年他出版第一本散文特寫集《在勘探的道路上》起,幾年工夫,又出版了《柴達木手記》、《旅途集》、《山·湖·草原》、《紅色的道路》,還有未曾結集的作品。

或許,一位作家對自己的成就是永遠不會滿足的。

一九五六年,我去北京參加作協理事會擴大會議。周總理點名接見了幾位作家。陝西來的柳青和我。當時,柳青已成名了,而我,才發表了幾篇作品,還沒有出集子。總理對我說:‘你很年輕嗬?’當時,我隻有三十歲。總理又說:希望你繼續寫出反映大西北地質工作的好作品。我心裏漾起一股暖流,總理是在關心邊遠的大西北開拓者的生活嗬。總理希望使人們看到開拓者的身影,看到柴達木麵貌的變化。周總理親切的接見和簡短的話語銘刻在我的心底。一九五七年,我第二次來到了柴達木。

一九八〇年,又第三次踏上了柴達木的土地,距離前一次,已經相隔二十三年了。原因是眾所周知的。‘鬥批改’結束,一九七〇年就去了幹校,是在涇陽的楊梧幹校。賀抒玉去了戶縣農村,帶了十四歲的大兒子和六歲的小兒子。女兒參軍走了。一九七一年春,我才離開幹校。作協被砸爛,沒有單位好去,由省群眾藝術館代管。我坐不住,就決意到陝北去,沿毛主席周副主席和黨中央轉戰過的地方跑了一圈。回來寫了《延安,就在我們心坎上》、《神泉日出》、《火紅的棗林溝》、《喜上梁家岔》……一些紀實性的散文,這是到粉碎‘四人幫’後才結集出版的。一九七八年作家協會西安分會準備恢複。我參加籌備工作,生活才逐漸正常起來。

“我三次去柴達木,三次三個樣。第三次到格爾木,是在夜裏,一片燈海,與天上的星星交相輝映,分不清天上地下。我們的車開進了河灘裏,很長時間在水裏走。司機有些緊張,我卻很高興。水,是大戈壁灘生命的源泉。格爾木河——新開發的河,是從昆侖山裏引來的水嗬。我盡情踏著水……我把這種心情寫進了《昆侖飛瀑》。”

格爾木,在柴達木的南緣。過去,一片大戈壁。蒙語的格爾木,意思是出金銀的地方。但是,後來變成幹涸的地方。無人聞問了。現在呢?已經是青海有名的大城市了。它已經成為戈壁灘上的明珠。

嗬,戈壁!他感覺到,在沙漠裏奔跑了一天,困臥在它身邊的時候,仿佛覺得有雙無形的強大的手臂環抱著、撫慰著,促使他安穩而甜蜜地睡去。他感到他是睡在昆侖山溫馨的懷抱裏。他心裏湧現出對昆侖山的母親般的感情。

他沒有忘懷那可愛的駱駝。他回憶起了當勘探者為了取暖,偎依在駱駝身旁,枕在駱駝腿上,呼呼地酣睡時,同樣困倦的駱駝一蹬腿,就把人踢到半空。像是騰雲駕霧,不過時間太短暫了。在朦朧中又靠在駱駝腿上睡著了,又是一蹬腿,又回到了駱駝身邊……

此時此刻,李若冰又來到了那奇特的鹽的城堡,這是察爾汗鹽湖的奇景——鹽的圍牆,鹽的凳子,人就置身在鹽製成的房子裏。他嗅到了八十年代創業者的呼吸。那不是海市蜃樓,他們在鹽層上鋪設了鐵軌。青藏鐵路在鹽層上延伸。他還看到,來自南國花城的戰士,在鹽巴屋的儲藏室裏居然栽種了一盆花——其實,是一碗駱駱草,種在大碗裏。在淡水奇缺的鹽湖,由戰士省下解渴的水培育著。他為什麼這麼激動?他感受到了戰士的心靈,感受到了戰士創造生活的熱情,感受到了戰士對綠色生命的眷戀,他們在培植鹽湖的春天!我們可以從他的近作《察爾汗鹽湖的報告》中分明地感知到他胸膛裏燃起的對創業者的熾熱的愛的火焰!

此時此刻,他又來到了雲霧飄渺的敦煌盆地。他和顧樹鬆一起走在古陽關道上。

渭城朝雨□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

伴隨著顧樹鬆吟唱的王維絕句,為什麼,為什麼,他的耳邊響起了一曲淩空飛來的古樂聲?為什麼,為什麼,伴隨著那樂曲,眼前又仿佛出現了一幅幅送別的圖景?為什麼,為什麼,陽關綠了,烽火台綠了,旋律變了,圖景變了,不再是哀傷淒苦,牽衣頓足,而是在柔美中的激越,在依依中有豪情?他的《陽關夢》構思成熟了。那一排排在沙浪中悄聲密語的細柳,那在林間交相輝映的玫瑰和白刺花,在空中和枝頭競相對歌的百靈和花雀,給他以靈感,他從綠色生命的背後,看到了創造綠色生命的人!

此時此刻,他又繞過了尕斯庫勒湖,來到了依吞布拉克山。那是一個風口,三十年前,他結識的神奇的行者伊斯阿吉老人沒有能當麵對他敘說這些年來柴達木的變化;他站在礦山的烈士陵墓前,似乎端詳著阿吉老人那黑黝黝的布滿皺紋的臉,傾聽著當年阿吉老人呐呐的話語:“那兒很冷,是冰冷冰冷的世界。”

阿吉老人的女兒柴達木汗已長大了,正在繼續著她父親的事業。

冰冷的世界,被前仆後繼的開拓者暖熱了。他感到一股撲麵而來的熱浪。有著火熱心腸的人可以改變冰冷的世界。當他在柴達木汗家裏吃著手抓羊肉的時候,他想到,要把冷和熱的辯證法報告給世人。他寫下了《寄自依吞布拉克山》。

“我準備以‘西行書簡’的形式來寫第三次進入柴達木的感受,報告柴達木這些年來的巨變。”

他在抒寫柴達木開發史的長卷,那眾多的英雄人物,活動在巍峨的昆侖,神奇的鹽湖,無垠的戈壁,新興的城鎮這廣闊的背景前。

“有一種說法,說我寫的都是真人真事。但是,報告文學不寫真人真事寫什麼呢?我力圖在我的作品裏寫下柴達木真實的曆史,力圖把柴達木變化著的風貌及時地傳達給人們。美,是來自生活的,是樸素地反映了生活的。這是我的美學觀。”

李若冰的作品,不管用的是小說的手法,還是散文的或速寫的手法,都有著詩般的意境。這或許是他作品的一大特色吧。

詩般的語言!伴隨著小提琴那誘人的樂聲,收音機裏繼續傳來深沉的訴說:

——可是,現在,我隻有悵惘不安。冷颼颼的風,仍然撲打著我。然而,我覺得,這風對我不是陌生的,我在呼吸裏能夠嚐出來這種親切的甜蜜的滋味。這已經很久了,我遠離了朋友們。雖然,我並沒有放慢自己的步子;可是,每一步都留下了懷念的印記。一年過去了,新的一年又來到了,我卻遲遲沒有走回來。

——嗬,冬夜,冬夜黑暗而深廣。可是我能夠清楚地看見被風吹得搖晃的玉蘭樹。不知什麼時候,它就生長在我的窗外。我喜歡它,因為它是知春的花樹。春天來了,它開的花是那麼潔白,香甜。那時候,它將激勵我,使我走上西北的大戈壁灘,走到勘探朋友們的身邊。

李若冰斜靠在床上。他沒有顧得上去擦一下滿麵的淚水。小虎——他的小兒子推開了門,像旋風一樣卷了進來:“爸爸你趕快拿起筆寫麼!”

他沒有回答。

他在想:明年,是柴達木建設的三十周年了。

他還想去。他從心房裏呼喊:

“柴達木!柴達木!”

一九八四年十月三十一日寫於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