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柴達木!柴達木”——記李若冰(2 / 3)

(賀抒玉推門進來,對李若冰說:有客人來找。李若冰對我抱歉地打了聲招呼,出去了。看來,隻能在明天再聽他的敘說了。回到下榻的文化廳招待所,我翻開了《柴達木手記》,查了一下他寫作的日期——他在每一篇篇末都注明了寫作日期——發現,驚人地發現,他的這些歌頌“右派”的作品竟然是寫在一九五七年十月之後,正是寫在反右的當口上!借用反右時誕生的一句名言:這是為什麼?——他竟然這樣大膽?)

這和他的寫作是不是相通呢?

在文化廳招待所食堂裏,遇到一起用餐的招待所所長,談起了李若冰。自一九八三年春起,李若冰擔任了省文化廳廳長,作為廳裏的一個直屬單位的負責人,對他總該是了解一些的吧。不過,很可惜,所長不善言辭,說來說去,就是這麼一句話:“李廳長愛才!”可能是他把李若冰眾多的愛才之舉,高度凝聚在這句樸實的話裏了。沒有具體的材料,他的“愛才”在我的頭腦裏隻是一個抽象的概念。

抽機會和文化廳的一位司機閑聊,想豐富一下自己的認識,可得到的也還是一句高度概括的話:“李廳長有魄力。”

在以後的機會中,才慢慢地使這抽象的概念變成了一幅幅圖像。

——已經過了六點半了,正在吃晚飯,李若冰的小兒子進來對他爸爸說:“來了兩個人,要找你,說是談兩句話就完。”

正在吃飯的大兒子發言了:“說是談兩句,可兩句話哪能談完?與其使人不得要領,還不如另約時間談。”

李若冰放下飯碗出去了。

那時,正是陝西省秦腔青年演員調演的日子,他作為評委,七點半還要看演出。

不一陣,李若冰回來了。他端起了飯碗。我的心往下一沉。

那麼短時間能解決問題嗎?真的是幾句話就打發走了?是不是像通常說的那樣:“你們先回去吧,等研究研究再答複你們。”“請你們的主管單位提個處理意見來再研究。”“請你們寫個報告來再研究吧。”當然,這隻是我按習慣的猜想。他說:

“來的是一男一女,那女的有一幅畫選入了全國美展,她要到北京,單位裏不同意給路費。”

“那怎麼辦?”

“‘給,怎麼能不給!’——這不就完了。”

就這麼簡單!本來是簡單的麼,硬是給弄複雜了。

“我們要給人才開路。‘你出名,要我出路費?’那為什麼不想想,這是培養人才!上次也遇到這麼一件事,有人要出去進修,已經考上了,但要交學費,單位裏說沒有錢。我說:‘掏不出,借債也要去。’人家要進修,這是好事嗬!”

我在訪問中還聽到一些傳聞,許多是關於李若冰為人才開路的。

——她為什麼這麼激動?

八歲,她就參加了延安民眾劇團。這是詩人柯仲平倡議操辦起來的劇團。她作為秦腔的四大名旦之一,長期強烈要求入黨。就在不久前,她去定邊演出,群眾熱烈歡迎。多少人從外地趕來觀看演出,如雷的掌聲。但她沒有像今天這樣激動。

莊嚴的黨旗。她參加了入黨宣誓。多少年的願望實現了。

堅定著自己的信念吧,我們的秦腔表演藝術家!李若冰以滿腔真誠在祝願。

她舉起了自己的右手!

——他把母親的骨灰埋在了延安。可他不是延安人,他來自吉林。

他有苦惱。為什麼對革命一腔熱忱,卻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反革命”?他來到聖地延安。他刻苦地進行陝北民間美術和石窟藝術的研究。他覺得在這裏可以施展自己的才能。

吉林要落實政策,調他回吉林工作,轉走了他的人事關係。吉林給他安排了適合的單位。

但是,這並沒有減輕他的苦惱。他想留在延安。他要把延安的風貌留在他的筆下。他並不想離開這裏,他想在這裏繼續自己的藝術活動,鋪開自己的畫紙。

是人才終有知音。當時不少人挽留,李若冰也挽留了。他向省委和有關方麵彙報了這件事。省委和延安的負責人也挽留了他。

消息傳到了北京。中央負責同誌在一次講話中提到這位畫家,非常關心他在延安的藝術工作。

可以留下來了吧?他的苦惱可以消除了。

——是誰在這墓前獻上了一束鮮花?

戈壁灘上的白刺花、黑刺花。花朵雖小,但是很美。

他沉浸在往事的回憶裏。陳賁,柴達木的一位開拓者,過早地去世了。

陳賁,把青春年華獻給了柴達木,帶走的,有創業者的豪情,有未竟事業的悵惘。為什麼有誌報國,卻落得個“反社會主義”的下場?他是帶著一腔心酸告別人世的。

如今,可以安息了。那一束鮮花,純潔,樸實,在惡劣的條件下也要在柴達木紮根的白刺花、黑刺花嗬,是不是你的血淚澆灌?

李若冰默默地鞠躬——讓我們永遠記住這位有貢獻的地質學家吧。

更何況,就在你以及其他

有作為的地質學者為國盡力而又身處逆境的艱難歲月裏,李若冰曾以他的作品謳歌了你們的光輝業績,沒有任何忌諱,依然一一寫上了你們的名字。浩氣長留人間!這是有書為證的。

還是在李若冰家的那間小屋裏,我問他:正在反右的時候,你卻在《柴達木手記》中寫這些“右派”,不怕麼?

“我不相信這些人是右派。慕泰生,清華大學畢業的,一出清華園,就到戈壁灘,當時才二十三歲。長得瘦長,有一對眨動靈活的眼睛,精明,能幹,一看就能使你喜歡他。顧樹鬆,西北大學最年輕的畢業生,當時也隻是二十出頭。大大的臉盤,寬厚的嘴唇,憨厚,樸實,工作很出色。還有朱儒勳。還有他們的老師王尚文,那是老地質專家,現在已經去世了。陳賁,留美回來的,是一個性格耿直和很有建樹的地質師。還有我在《祁連雪紛紛》中寫到的幾位專家,他們怎麼會是右派?朱夏,也挨了批判。他為人很爽直,你看,這是他寫來的信——”

他拿出了朱夏最近的來信。我順著他手指著的看下去:

“浩劫中因狂言無忌的,從‘反動權威’擢升為‘現行反革命’,雖未入鐵窗,卻也久居‘牛棚’。”文如其人,是屬於直言無忌型的,卻也最易遭來非議。

還附有詩作,是一九八三年寫成的,以《秦始皇兵馬俑坑》為題,詩雲:“無數丸泥火煉成,入坑豈隻是儒生。可知劉項來何自,地下空藏百萬兵。”誰說地質學家隻關心地下呢,這不透過地下,也注視著地上。

我想不通,為什麼這些人會成為右派,受到批判?是他們長期在祖國大地上跋涉探礦,抹去了柴達木的荒涼景色。

“我傾心於大沙漠,因為這裏的人,他們的心靈,在和大自然的搏鬥中,陶冶得純淨、美麗、熱烈而富有情感。我把這一感受寫進了《油泉子讚歌》。”

這是他寫在一九五七年十月的作品。其時,反右鬥爭在邊遠地區方興未艾,就在這篇文章中指名道姓,他讚揚了幾位年輕和年老的“右派”——地質學家們。他是不是在這熱切的讚語中抒發不平之氣呢?

為什麼那些艱苦工作而又奮不顧身的人,卻成了右派?他們到荒涼的柴達木來反黨反社會主義嗎?

“我們有的戰士,為了尋求知識,對教員才尊敬呢!每天教員沒起床,洗臉水就打來了,牙刷已放在漱口缸上了。教員起床了,鋪蓋就給疊好了,換洗的衣服給搶走了。甚至,用自己積存的錢,替教員買來日用品。他們說:‘愛護教員是應該的,他們給了我們知識。’我們不能從這些戰士對知識分子的感情中體會到些什麼嗎?”

就在知識分子被當做異己力量,被當做批判的靶子,被作為資產階級看待的時候,李若冰以他的作品寫出了可尊敬的知識分子形象。

當顧樹鬆他們在被批判的時候,是不是了解到有人正在為他們伸張正義呢?用筆!

“在柴達木,把他們打成右派,你知道,不隻在政治上,而且在生活上遇到的困難有多大!以顧樹鬆來說,工資級別大幅度下降,隨著‘大躍進’而來的大饑餓,他們瘦成了皮包骨頭。沒有吃的,他們把黃羊的骨頭撿起來啃!”

我一陣心酸。

當顧樹鬆他們的基本生活都得不到保障的時候,是不是從《柴達木手記》中汲取了繼續前進的勇氣和力量呢?

當然,我不會談到他們是右派,寫柴達木的文章陸續發表的時候,外麵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已被打成右派。我在收集出版這本書的時候,出版社的編輯也不知道他們是右派。

“還有慕生忠將軍。當柴達木還是一片荒漠的時候,他率領了第一批勘探隊員在這裏搭起了第一批帳篷。他開始率領築路大軍修建起了青藏公路。他向彭總要來了一輛吉普,這成了他的指揮車。他自己也扛石頭,一百多斤,當時他已有四十多歲了。我在《噶爾穆紀事》裏寫了他。但是,在一九五九年結集出版時,他已被推向‘反黨集團’。我仍然在作品中保留了對慕將軍的由衷的尊重。《噶爾穆紀事》的篇首引語就是他的話:‘為了在戈壁灘求得生存,而且要長期生存下去,就需要創造。’說得多好!人類要生存,就需要創造吧?祖國要發展,就需要創造吧?”

時間已經到了一九七九年初。李若冰沒有隨歲月的流逝而對柴達木人們的感情稍有淡漠。

“在實現四個現代化的今天,你應該舒展翅膀了,擺脫那些莫須有的幹擾和荊棘,向前衝擊吧!仍然像過去一樣!”這是李若冰給顧樹鬆信中的一段話,現在,顧樹鬆已是總地質師了。他有病,組織上為了照顧他,準備調他到別的油田。他沒有去。他仍然留在柴達木。

顧樹鬆托李若冰在西安為他代買一套“靈格風”英語唱片,他還要不斷充實自己,還要搏擊在柴達木。

“柴達木的進一步發展,是眾多英雄大用武之地,相信你能為我們的國家和人民作出更多更大的貢獻來。”李若冰信上這樣寫道。

他把火熱的心貼在柴達木的創業者身上了。

現在,他對我說:

“我寫他們,曆史證明,他們是應該受到尊重的。”

我心裏也在說:曆史會證明,曆史舞台上匆匆來去的過客會被人遺忘;把眼光注視著不朽的人民,並著力謳歌他們的,在文學史上也一定會有他的地位。

“我現在還這樣想,我不是當官的,如果當官,要講政績,首先是人才問題,是發現人才,愛人才,用人才。”

這和他的寫作是不是相通的呢!

曆史留下的傷口已經逐漸愈合了。

長安,十一朝大都,遺下多少民族珍寶,又吸引了多少人不遠萬裏來觀光。

長安,幾千年文化,留傳下多少藝術精英,又為什麼不總結發揚?

一個想法在他頭腦裏醞釀成熟了:必須認識和發揮本省地方優勢,包括文化、藝術、文物,等等。要讓傳統的民族文化煥發出社會主義時代的光彩。

《仿唐樂舞》、《唐·長安樂舞》,分別去日本、香港演出了。古樸、典雅,仿佛使人流連於長安街市,又仿佛使人置身未央宮內……

“我的願望還是寫作。我還想到柴達木去!”

他突然又冒出這一句。

他不能忘情於柴達木。他似乎和柴達木結下了不解之緣。

他就是一匹駱駝,跋涉在戈壁灘……

延安街頭。一隊駱駝在行進。由南關而北關,又出北關緩緩前行,拋灑下一路清脆駱駝鈴聲。

他第一次看到駱駝。毛茸茸的兩個駝峰,多像兩座山,這裏,群山在蜿蜒,在移動,逗引起他的一片神往。

他隨著駱駝走了半天,由南關到北關。

駝鈴聲聲,敲打著他的心扉:叮冬,前進;叮冬,前進……

那是在一九三九年初,李若冰才十三歲。他當時沒有想到,這一輩子會和駱駝打這麼多的交道。駱駝,戈壁灘,他當時也沒有想到這一輩子會和沙漠打這麼多的交道。

迷人的駝鈴聲,是不是喚醒了他對生活的執著追求之情呢?

他才十三歲,已有了半年的軍齡。他是延安抗戰劇團的一個小演員呢!他的參軍,是他執著地追求生活所邁出的第一步吧!

一九三八年,抗戰劇團到涇陽縣雲陽鎮演出。那是李若冰的家鄉。他正在雲陽小學讀書。雲陽,是地下省委所在地,對外,用的是八路軍辦事處的名義。李若冰至今還記得,小學裏有一位姓沙的老師。事後才知道,沙老師是地下黨員,他在沙老師那裏接受了最初的人生啟蒙教育。他和“沙”簡直有緣了。

抗戰劇團孩子們的演出太動人了,勾魂攝魄,也勾去了李若冰的心,他要求參加。他對現在的家庭無所留戀。當親生父母因為家貧而把他賣給養父養母後,沒過幾年,養父母也先後得病去世了。他成了孤兒。

可是,他畢竟太小了,還沒

有槍杆高,也扛不動什麼大的道具,拎著貼標語的糨糊桶總可以吧?劇團領導還是不答應:要家裏的大人同意,才能當兵。

到哪裏去找人?他還沒見過他的生身父親呢。找養父母家的叔叔,他又不願意,他受過叔叔的虐待。劇團要走了,偷偷跟著走吧,他約了一個姓張的童年夥伴,一起尾隨。

抗戰劇團的孩子們坐大車走遠了,留下飛揚的塵土,好似落在心頭,又擴張開來,交織成一片悵惘。

他們沒有停步,沿著大車遠去的方向。天無絕人之路,幾輛拉八路軍棉衣的大車幫了大忙,瘦小的身軀也幫了忙,又仗著孩子的機靈,他倆鑽進了車上的棉衣垛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