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4)(3 / 3)

也是那天在四合院,其實老太太是怕阿春成份不好,在首長家裏,要格外小心謹慎,別出岔子才對。所以一見她洗手沒馬上回來,趕忙出來尋找,恰巧,碰到了穿得象紅猴子的杜洛克。正脅迫著快嚇死的阿春,在解她的衣帶。老太太眼神不算利落,一頭闖了進去,阿春萬幸逃脫了虎口,但杜洛克卻怒火中燒地反身撲向這位院長,恨不能生吞了她。若不是第一書記聞聲走來,估計一頓飽揍非挨不可。

杜書記斥退了他的兒子:“放手,看你自己還象個樣子麼?”原來杜洛克也跟他父親一樣,在火頭上,忘了係好已解開的褲帶,此刻,也好象準備注射似的,把屁股衝著第一書記。

作老子的不得不裝裝樣子,罵了杜洛克幾句。院長自然順水推舟:“不奇怪,不奇怪,年青人容易得這種性躁狂病,你看他這身穿戴,色調,多少反應這種病態心理。”如同剛才杜書記大講有成份論,又不唯成份論;重烙印說,又不純烙印說的道理一樣,老太太又講了半天關於性壓抑與性躁狂,神經病和精神病的醫學理論。於是,害得阿春耽誤了去車站接阿秋,而且嚇得她從小坐下病根的恐懼症又犯了。

現在,躲在消毒室的院長也有些害怕:“性躁狂病是不會傳染的,怎麼一下子出現這麼多性饑餓的年青人。”

阿春不得不小聲提醒老太太:“您輕點兒,他們現在叫紅衛兵,讓聽見了可不得了!”

老太太不知道新事物,她把紅衛兵和性躁狂攪在一起,而且優心忡忡地說:“這種狂病犯起來,不管老的少的,一律糟蹋,來發泄獸欲的。”院長雖然是上年歲的女同誌,她也害怕遭到淩辱的命運。正愁得沒法辦的時候,門砰地被人踢開了,進來的正是凶神惡煞般的杜洛克。於是,院長當時嚇暈過去。其實,杜洛克穿著紅褲紅鞋,佩著澳毛紅呢袖章,老太太卻認為他赤條條一絲不掛,隻好仰麵倒下,聽天由命了。

沒想到,應該恐懼至死的阿春,卻一步步後退,退到牆腳,再無可退之路的時候,也不知從哪平添一股勇氣——這也許就是:“一個人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可以嚇倒的呢”?什麼家庭出身?什麼階級成份?什麼隻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什麼帽子在群眾手裏捏著?什麼脫胎換骨?什麼誠惶誠恐?什麼永遠夾著尾巴做人?什麼……什麼……統統置之度外。阿春情急智生,從藥品櫃裏,抄起一瓶來蘇兒——一種用來消毒殺菌的藥水,朝杜洛克臉上拚命灑過去。

隻聽得一聲慘厲的呼喊,杜洛克捂住眼睛,拔刀朝阿春瘋狂地刺過去。其實獨眼龍應該很能瞄準的,但是來蘇兒燒灼的疼痛苦楚,使他隻能孤注一擲地進行這最後的報複。誰知休克的院長,從昏迷中蘇醒,她也踉踉蹌蹌地掙紮站起,竟胡裏胡塗地產生了已被奸汙的感覺,忿不欲生地朝杜洛克撲去,於是,她替阿春挨了一刀。

正在混亂中,副書記和他的警衛員,抬著暈厥的老戰士,也來到了急救室……

這都是古老的往事了,時光荏苒,確實在漸漸地淡忘著。當然,人和事都不大可能重複的。但造成許多苦楚悲痛的緣由,卻會象影子,長長地拖曳在人們的身後,怎麼能很快消逝呢?這到底是留在心田裏的創傷,即使痊愈的疤痕,也會有隱痛的。

現在,我們的杜書記,雖已離休,卻還健在著;而大雙小雙的爸爸,至今那骨灰盒裏,隻有一張黨費收據,在“文革”中落到屍骸無存的地步;杜洛克通過植皮,已看不出來蘇兒燒灼的痕跡,也許由於移植自己臀部的皮,所以如今在老子護庇下,越發地不要臉皮;但那位“兩萬五”老戰士,卻永遠成了輪椅人。他還活著,而且活得很結實。盡管老杜再三反對,甚至想方設法阻撓,老紅軍仍被選進了中共S市紀律檢查委員會。至於我們的主人公,阿春從那次來蘇兒事件以後,她的恐懼症倒勿藥而愈。事屬正當防衛,也敢直起腰來,據理力爭;何況醫院院長一口咬定杜洛克沒穿褲子,存心不良,所以,這官司不了了之。阿秋從此也把他的鐵券丹書,視同敝屣,一心和妻子培育金魚,整整逍遙了十年。

現在,兩口子還是那樣恩愛,那樣討人喜歡。也許因為他倆的珍貴品種金魚,蜚聲海內外,也許因為他倆是萬元戶,也許什麼都不是,隻是因為他倆日子過得太美好,太平靜了,於是,那拖長了的影子,又翻開了舊賬。喬老爺當年的憂慮,又被擺在紀律檢查委員會的桌子上。

可能你已經忘記那位喜愛打小報告,並隨時記錄在冊的二馬科長了吧?

當我們坐輪椅的老戰士,從他那大木櫃裏,堆積如山的活頁紙裝訂成冊的記錄本中,翻到第四百八十二卷。第六千二百三十五頁。正好記載著前第一書記,前水產局長,以及這位科長在四合院養魚池畔的全部談話,不由得問二馬:“怎麼能說人家憑空捏造、誣陷打擊呢?你不也建議包架專機嗎?”

“是我說過的嗎?”二馬不相信自己記的賬。“我怎麼可能說那樣的話呢?”也許他真的記不起來了,臉上洋溢出那種忘卻的麻木和淡漠的癡呆模樣,真有點達到空靈、透明、無差別境界的意思。看來,能夠一無掛礙和昨天告別,這種超脫,怕也是一種幸福吧?

“那麼?”“兩萬五”又翻過兩頁問:“這句話什麼意思?”

二馬接過來,一字一字地念出聲:“治療性躁狂的紅衛兵症,最好的辦法,就是用來蘇兒朝臉上灑去……”

“怎麼回事?”

這顯然是道聽途說記下來的隻言片語,二馬更說不上所以然了。

他隻好朝老戰士傻笑。

這種超時空的,凡人聽不明白的笑聲,多麼象夜貓子在哭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