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4)(2 / 3)

副書記哪裏知道官辦紅衛兵的厲害,車接車送,已經先去J巷一遭了。在危樓裏,沒有找到他們要找的阿秋和阿春,發了一通威,把九平方米小屋裏亂抄一通外,臨走時還貼上一副對聯:“魚不如人很正常,人不如魚不奇怪”,按照二馬的告密,才鬧到醫院裏來的。

S市的兩大“板塊”,實際上象副書記,以及象這位公交局的老紅軍,雖被人認作是同一“板塊”,但連個鬆散的同盟也構不成。可老杜一夥堅如磐石,所以一發現紅衛兵可以利用時,他的“板塊”成員,盡力提供一切物質、精神上的支持。雖然S市這格色紅衛兵,頗有不同一般之處,但作為工具的命運,倒和其它地方並無不同。

守護著生病妻子的阿秋,當然毫無思想準備。他完全不知道把醫院折騰得天翻地複的這撥子人是來找他,找他妻子興師問罪的。要不是阿春嚇破了膽,一有點動靜,管它和自己有無相幹,先是一身冷汗,繼而麵露土色,接著便是手足震顫,六神無主,所以他不敢離開病房去瞧熱鬧,隻是隔著門縫朝外掃了一眼,笑著告訴阿春:“你怕什麼?大概是跳大神的,穿得跟紅猴子一樣。真不象話,怎麼到醫院裏來鬧騰?”

一聽紅猴子三字,阿春馬上明白了怎麼一回事。因為那天到四合院去給首長打針,也正好是杜書記威脅不許造反潮流在S市彌漫的同時,批準了官辦的子弟紅衛兵的成立。所有圍著俯臥在沙發上的書記而坐的幹部們,一致同意杜洛克為頭領。肯定早就預謀好了,杜洛克穿上這套紅猴子給大家看了,連裸露著臀部的第一書記,也似通非通、半文不白地讚揚:“是要有這點紅旗漫卷、層林盡染的意思!”阿春當時隻有畏懼的份兒,不敢抬頭。等到打完針,到盥洗室洗手,才看到這個血紅血紅的杜洛克,不懷好意地等在那兒。登時,她嚇懵了,叫,叫不出,跑,跑不動。眼睜睜地,毫無抵禦能力地,被這條色狼拖到旁邊房間裏去。

“是他們——”阿春又要犯恐懼症了。

“誰?”阿秋還不知底裏地問他妻子。

這時,門外走廊裏有人在叫喊他的名字,並且勒令他出來。阿秋是個男子漢,而且出身好,成份棒,當過兵,入了黨,怕什麼?便推門迎上前去。他無論如何沒想到這幫紅猴子,拖他就走,不用分說,拳打腳踢。他當然要反擊,但他是一個人,勢單力薄,紅猴子是一群,寡不敵眾,結果反招來更多的推搡折磨。這也嚇不倒阿秋,問題是被拖到在大廳裏坐著的杜洛克麵前,一句話從精神上把他挫倒在地:“你居然敢起來造反?我們都是革幹子弟最有資格造反的,是我們,不經我們批準的造反,就是反動。輪得上你嗎?混蛋——”杜洛克一拳捅在他的心口。

阿秋怔住了,他多少有點文化,馬上想到阿Q發現假洋鬼子,錢秀才也成了柿油黨的驚惶狼狽,心裏多少不是滋味。但是阿秋終究在首都見過造反的陣勢,他也回敬對方一腳,然後問:“我為什麼不能造反?”

“你算什麼東西?”幾個人跳上來按住阿秋。

“我烈士子弟!”阿秋亮出了他的護身符。

但杜洛克一句話把他問倒:“你先說說你老子夠什麼級別吧?比一比怎麼樣?我們這支紅衛兵,是由‘革幹’,‘革高’,‘革領’子弟組成的——”

這屬於S市格色紅衛兵的創造,或者說杜撰的名詞,也表明年輕人的早慧,那麼早就深諳等級的尊卑貴賤,上下高低。爹媽同是幹部,但由於有普通幹部,高級幹部,領導幹部的區分,所以在紅衛兵的子女,佩戴袖章的質量,也有呢絨、綢緞、棉布的不同。而杜洛克規定的細則,更為繁瑣。老子是正職,有實權,坐轎車,可用澳毛呢絨;老子是虛銜,沒油水,乘吉普,隻能用國毛呢絨;假若誰的老子有職無權,有位無錢,有房無車,對不起,雖可稱為革領子弟,但袖章卻必須用混紡呢絨。

所以要想準確識別S市紅衛兵的等級,恐怕先要在百貨公司呢絨布匹部,站上兩年櫃台才行。

由此,不得不讚歎我們S市老一代的權欲狂,終於後繼有人了。

阿秋難以回答這個問題,倘若他的父親不為國捐軀的話,說不定活到現在,也許比杜書記肚皮還要圓,脾氣還要大,級別職務還要高。但他陣亡時是一名普通戰士,那麼,他永遠是這個級別。如果他能預料若幹年後,為了甘灑熱血和貢獻出寶貴生命的土地上,等級會成為護妻蔭子的權杖,也許後悔不該在衝鋒時,跑在最前列吧?現在,他兒子為他的列兵身份而理屈詞窮,而且被那些仗老子勢力的紅猴子,按在地下,用理發推剪,不由分說把頭發從中推出了一條溝,以示懲罰。

屈辱,羞恥,簡直無地自容的阿秋,這時才明白,那些他曾經自恃的護身符,隻是對比自己不如的弱者,起到投對了胎的自慰作用,但在強者麵前,隻不過是一塊破抹布而已。此刻,也許隻有豁出命去拚,靠自己,而不是靠外力,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可是,剛要舉起拳頭,發現應該第一個給顏色看的杜洛克,卻不在其中。他馬上意識到這個家夥,到什麼地方去?要幹什麼?

等到飛步跑到病房,阿春已經不見了。

其實倒虧了醫院院長,一看形勢不好,把阿春弄到消毒室去藏起來了。她倒並不是為了保護病號,卻是在巴結領導。因為第一書記不但沒怪罪她,帶一名祖父或曾祖父成份不好的女孩給自己打針,還發下話來,要派阿春去學按摩推拿,這無疑等於聖旨。她叮囑阿春:“你躲在這兒,別動,萬一有個好歹,我沒法跟首長交待……”老太太聽到外邊吵吵嚷嚷,隻是害怕:“怎麼一下子冒出這麼多紅猴子,都傳染上那種病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