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從來不讚成翠翠拿這些老丈人的遺產變成現錢,去搞大筆的投機倒把買賣。無論老婆怎樣蠱惑煽動,不趁這機會撈足撈肥,將來後悔莫及,他的隻偶爾打打擦邊球的既定主意決不改變。
“你瘋了嗎?把什麼都賣掉!”
“我要做大賣買,沒有本錢怎麼行?”
“你還想發多大的財?究竟要幹什麼?人家有的,咱全有了,人家沒有的,咱也有了。翠翠,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會噎死的。”
“看看,阿龍,自從那年你告他反革命縱火犯抓了以後,就象騸過的馬,敲過的雞,膽子小得隻有針鼻大。這世上有嫌錢多紮手的嗎?”
阿龍正好在他倆家,是送一筆什麼碑拓的錢,參與了這場夫妻間的對話。他坐在如今再無資格享受的高級沙發床邊,那個誘惑型肉彈決不會給他任何溫馨的慰藉了。聽她提到了縱火犯的事,心不由得一怔,但很快寬慰自己——所有辦這類事的告密者,都能找出使良心寧靜的理由,要是不告發他,阿坯真的放火的話,很可能給槍斃了。至今活在世界上,倒應該感謝他這救命恩人呢!這小子——也真是個好小子咧!他來的時候,還帶來一份關於那幾件商周青銅酒具的鑒定(是複印件的複印件)。有銘文的解釋,有圖紋的考證,有專家的簽字,還有近代技術碳同位素的年代測定報告。阿龍拿來這些,本意倒不是為了翠翠。因為他這顆衛星,所依附繞行的主體,眼看著要擺脫掉他,他將在無邊無際的空間,成為沒著沒落,難依難靠的遊魂。阿龍害怕那即將來臨的永恒孤獨,所以,他悄悄地把這幾頁複印件壓在床頭的繡花枕下。同時,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將床頭櫃上的進口小鬧鍾的弦上足,把鬧針指準明晨他們乘車去飛機場的鍾點上。
“阿龍,你怎麼不作聲?”杜洛克問著。
他們並肩往停機坪走去,阿龍是哪怕當場把你出賣,也會麵不改色的夥伴,他說:“我在琢磨,一到廣州,趕緊先訂回程機票。也許,你還要多逗留幾天吧?”
“到那兒再說吧!”杜洛克拍拍他的肩膀,莫名其妙地問了起來:“阿龍,你看我爹還能有幾年?”
如果說,杜洛克聽出了他的潛台詞,那麼,阿龍也從這話外音裏,得到了某種保證。“隻要老老K不歸天,你小子飯碗用得著犯愁麼?”杜洛克,這個同樣是自私型的青年用文學教父講話的那模式,接著說下去:“要說我老子,也夠論得上算是全心全意為兒為女的好老子啦!這大年紀,一顆牙未掉,看樣子還能為我們拉好些年套呢……”聽杜洛克議論,不大象兒子談老子,倒象一個馭手,或者一個牙行,掰開一頭老馬的嘴,數了數牙口以後,所作出的評價似的。“咦?你怎麼站住不走,拎不動了嗎?”
阿龍已經清清楚楚看到機翼下站著的,那九十多公斤的西部片主角,和穿著入時,象好萊塢肉彈明星似的女人。
“啊哈!”杜洛克也發現這兩口子,不由倒抽一口冷氣,象釘在那裏似的,一步也走不動了。但是,象他父親在“文革”的惡風險浪中,以攻為守或以守為攻地周旋於猢猻、鬼魂,軍宣,工宣等各派勢力之中的權謀,鎮靜地等著走過來的,那春風滿麵的夫妻倆。“怎麼?二位,來送行嗎?”
“好小子——”翠翠樂了:“小杜,真不愧是你爹的種,坑人倒挺有板眼。你胃口也太大點了吧?想發多大的財?”
“價錢我們好商量的!”杜洛克不得已的退讓。
教父走到皮箱跟前,信於便拎起來掂量掂量:“我們不賣啦!”
“你要幹什麼?”杜洛克把皮箱奪過來,招呼阿龍:“走,快起飛啦!”扭頭朝登機舷梯快步走去。
穿著牛仔褲,戴著牧童草帽的阿坯,象門神似的擋住他倆的去路。這個和文學教父五體投地拜倒在洋人腳下一樣,特別癖好洋貨的莽撞漢子,笑吟吟地:“你還沒去到外國,怎麼連中國話也聽不懂啦!我再說一遍,老子不賣了,對不起,我要收回那幾個古人喝酒的銅杯子!”
小老K也是仗著老子勢力,吆五喝六慣了的人。這兩年做生意走南闖北,膽子也越做越大,才不把這一對平頭百姓,草芥之人放在眼裏,臉孔一板:“現在後悔也晚了,賣得賣,不賣也得賣——”說著,撥拉開教父,要走過去。
“哦?還要動武,難道你會記不得我是屬狼的?”
杜洛克站住,那口吻更是驚人:“你總該明白這S市是誰家的天下?你要再胡攪蠻纏,我叫警察!”說罷,一擺手,顯然是他的熟人,而且是管點事的頭麵人物,快步跑來鎮壓了。因為飛機已經發動起來,時間已不允許再耽擱了。
“少爺——”翠翠甜甜地叫了一聲:“現在把你爹叫來也不管用了!真是對不起,我們倆琢磨來琢磨去,既然真是國寶,還是把它們獻給國家吧!瞧,市裏領導不是來了嘛!”
杜洛克兩腿一軟,差點跌倒,阿龍雙手一鬆,皮箱掉地,兩個人好象中了邪似的,都死死盯住這對夫妻。
飛機的發動機全部開動,整個地麵都強烈地震顫著。轟鳴的聲音震耳欲聾,使人感到站立不穩。尤其那衝騰噴發的氣流,似乎要把整個天地之間的空白充填。這時候,你會感到科學的力量,人類進步的力量,時代的力量,是多麼的強大。隻見那飛機,昂起頭,以不可阻擋之勢,朝前飛去。
阿坯走到癡癡呆呆站立著的阿龍身邊,掏出了那張租契,一言一不發,塞到了這個青年人手裏。
他猛地沒意識過來,打開一看,才知道十年租借期已滿。說他覺醒也好,說他懊侮也好,一場灰色的夢,竟耗費了這許多光陰。他把這張租契,撕個粉碎,一撒手,在強勁的氣流風裏,立刻吹散得無影無蹤。
啊!萬裏無雲,真象信天遊唱的那樣,一個多麼藍格菌菌的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