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當官就不顧危樓裏人死活?”
“反正你上台先張羅修老百姓的房子,大家不理解。假如你撥款為別的官們蓋小樓,要不,你給你自己鬧套象杜書記那樣的四合院,倒覺得是件正常不過的事。”
阿坯象瞅著陌生人:“好小子,別看你爹你媽苦出身,給你留下個頂刮刮的好成份,可變起質來,也真快得嚇人呢!”他斬釘截鐵地說:“要是不撥重建危樓的款,我就不當這他媽的部長!”
“你試試看吧!”
阿龍預料阿坯必然失敗,但想不到會那麼快翻了船。我們的教父,在接到任命決定的同時,另一份免去他部長職務的通知,也到了他手。因為他竟敢鬥膽挪用S市搞紅海洋的款項,要去修建在Y大街J巷裏頭,一幢根本還未倒塌的樓房。“簡直豈有此理!——”特派員大為惱火:“要不是姑念該人成份較好,一定要嚴懲不貸的!”這樣,阿坯雖被免職,回到危樓倒受到英雄凱旋般的歡迎。那時物資供應比較匱乏,這家獻出點花生米,那家捧來點蝦米皮,配給的芝麻醬,年節留下來的黃花菜、木耳,以及憑證購買的白酒……全樓老少擺宴款待阿坯,東西雖少,盛情卻溢出席外。
這個也許一輩子沒淌過眼淚的粗人,端著酒碗,竟嗚嗚地象老娘們似的哭出聲來。大家以為他心疼丟了部長官職,其實,他無臉見江東父老。一口氣灌下三碗白薯幹釀成的愛上頭的酒,腦袋暈疼,膽子卻壯了許多。一眼瞥見坐在樓梯上冷眼瞅他的翠翠:“別生氣,我官丟了,成份沒丟,我一定東山再起,重出這口氣!”
“狗肉不上桌,你給我拉倒了吧!”她站起來,姍姍地回樓上房裏去了。這時,阿坯才看清她裹著條床單,估計她要去洗澡衝涼。於是,那個放了一把火,燒了家門,追上火車,跟他私奔的潑辣貨形象,在眼前晃來晃去的映現出來。看來,他酒喝多了。突然,他拍了一下桌子,“有啦!諸位!要想搬出危樓,隻有這一條妙計——”說著,他用手指頭蘸著那白酒,在桌麵上劃出來諸葛亮借東風時,與周瑜各自在手心裏寫的那個字。
明顯是酒後狂言:“反正我也悟透了,成份好為非作歹也能寬容,我豁出應個罪名,在樓裏放把火,這房還不象紙燈籠,燎個精光。我看到那時候,給不給錢?再打官腔的話,我,我給他們,來個,來個紅刀子進,白,白刀子出……”
阿龍一看他部長丟了,沒戲可唱,又聽說老老K要亮相結合,便打了個小報告,把專政隊勾來危樓。一個個荷槍實彈,如臨大敵,若不是阿坯如雷的鼾聲,醺人的酒臭,他們連樓門都不敢進,這幫痞子無不領教過教父的拳腳。若是他處於清醒狀態,三個五個人製服不了這條狼,說不定討個鼻青臉腫回去。盡管宿酒未解,頭疼欲裂,也是好不容易才降伏在一幫小癟三手裏,硬給掛上反革命縱火犯的木牌,押下樓來。危樓人也許最沒出息,最自私,最膽小怕事,但此時此刻,都默默地站在自家門口,站在樓道裏,站在扶梯上,給阿坯送行,目光跟隨著他踉踉蹌蹌的腳步,到門廊裏,到大門口。也許他酒醒了,轉回身子,朝樓上樓下的眾人說:“真對不住諸位老少爺們,沒料到我阿坯會栽在這幫大小王八蛋麵前……”他說著,用蔑視的眼光,瞧了一眼出租成份的告密者,然後,趴在地上,重重地朝男女老少磕了三個響頭。
機場廣播去廣州的旅客剪票登機了。杜洛克站起來招呼他的助手:“走吧!阿龍!”
阿龍木然地應了一聲,拎起那隻份量可能超重的皮箱,隨著他朝登機口走去。
“一切都無可挽回了……”年輕人的心,比手裏的箱子還要重些。他知道,翠翠的老子一生經營收藏古董,抄了家後如今落實政策又退還繼承人的東西,文物部門都曾經做過真偽鑒別的。他實在佩服杜洛克的本事,借著他老子的餘威,把這位女繼承人手裏的東西,什麼是真貨,什麼是贗品,什麼最值錢,什麼是洋人感興趣的,全部底細都掌握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阿龍不由歎息:翠翠老子留下了錢財,杜洛克老子還握有殘權,而他街頭理發師老子的遺產,除了不值錢的好成份外,空空如也。
注定一輩子當跟包的命運了,他無法預知杜洛克到外國後,還能投奔誰?教父嘛,決不會收留的了,翠翠呢?現在完全是生意上的關係。雖然阿坯作為縱火犯抓走,他和她不明不白地過了一陣,不多一些日子,她膩胃了:“阿龍兄弟、要跟你這樣男人過一輩子,我還不如上吊勒死呢?”她捆捆鋪蓋,把危樓房間還給他,回老家去了。直到阿坯放出,她才重返S市,而且帶來一些值錢的和不值錢的古董。
翠翠並不反對他到她家坐坐,然而香豔肉感的日子是不會再有了。她支使他,也無非想利用杜洛克賣出一些贗品,那些倪雲林的中堂,趙孟頫的條幅,分明都是假貨。而皮包公司經理,甘心上當,用重金購買這些翠翠拋出來的偽製品,目的卻是為了現在已裝進皮箱裏,阿龍也念不出音來的,叫做“觶”、叫做“觶”的青銅製品。他記得,退隱在家的老老K,他們皮包公司的董事長,拿到這幾件商周時代的真品(翠翠對銅器外行得厲害,隻有字畫,她門檻頗精,而董事長手裏卻有鑒定證件的複印材料),那雙手不禁哆嗦了,讚不絕口地說:“國寶啊!國寶啊!”他兒子憑借這幾件國寶,可以快快活活在國外過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