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他如願以償了,在工廠裏來了個停薪留職,被小老K的皮包公司拉去當經理助理,經常飛來飛去做生意。他父母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寬慰。“阿龍,我們家的阿龍到底飛上天去了!”
大多數父母對於兒女的投資,一是履行責任和義務,二是多少指望到一定時期以後,收回成本,有的還要計息。隻有這位街頭理發師和他收破爛的老伴,一輩子含辛茹苦的目標,就是為了兒子將來發達。哪怕他倆終生吃糠咽菜,過煉獄裏的生活,也決無怨言。不論阿龍讀那名牌中學,花費多大,老倆口哪怕是除了危樓裏的一間房子外,統統都舍得變賣掉。喬老爺心直口快,不禁問:“他們不修今生,修來世,所為何來?你們不是白來世上一回麼?”
至今我還記得老頭子顫顫巍巍的回答:“我們一輩子不如人,總不能讓阿龍——多聰明的孩子,他錯托生在我們家啦,再一輩子不如人哪!”他媽媽,說得過份一點,簡直到能為兒子效犬馬之勞,是無尚光榮的事:“阿龍,當爹媽的心裏有愧啊!什麼也留不下來給你,隻好盡心盡力侍候你。真的,萬一我們死了,也閉不上眼……”既無遺產,又無祖蔭,更無皇親國戚,鐵券丹書給兒子留下,作為上一代,作為你將他生到這個世界上,你就必須負責到底的父母,心裏能不感到愧疚麼?
危樓裏的住戶,都為這對老夫妻為兒為女的顛倒過來的孝道,大惑不解。其實,包括我們S市的前市委杜書記,自己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不也為杜洛克在其中的一大串子女,到處托關係,賣麵子,找戰友,求上級,使每個孩子各得其所嗎?留學的,進京的,辦洋務的,連杜洛克這樣一個草包(不過,對打牌,玩女人還是挺有學問的)也成了什麼公司的經理,怕人家不買賬,老頭子自任董事長。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從書記到街頭理發師無一例外,隻是程度不同而已。
大家都認為阿龍的父母,太過份了,反過來,對敲骨吸髓的阿龍,相當反感。人們眼看著這對老人,象被吮盡了汁水的甘蔗,快成一團毫無用處的渣滓。就在這時,史無前例的文化革命,緊鑼密鼓地開始了。阿龍理所當然地追隨小老K一直到老老K失勢時為止的鬧騰了一陣。然後無可奈何地輟學進了工廠。然後,他意識到自己應該有一個異性朋友。然後,他把目標投向他過去想都不敢想的,長得十分標致的奶油花身上。
他褒揚奶油花為配稱女人的女人,貶斥群芳,和文學教父抹煞一切,隻尊三男兩女,恐怕多少含有一點弗洛依德潛意識在內的。阿龍也奇怪覺悟為什麼如此之晚,原來他曾經覺得,他家和她家事實上是不平等的。其實,在危樓裏的人家,基本上是門當戶對的,奶油花的姐姐阿珠,是提茶倒水的服務員,她那窩囊姐夫,是個老實巴交的小車司機,但是由於在市委機關大院裏當服務員,當司機,就要比街頭理發師和收破爛的要高一個檔次似的,隻好望著那乳峰漸漸高聳起來的姑娘,暗自咽口水。但是,曾幾何時,造反使整個中國弄得顛倒過來以後,他發現自己和她構成一種平衡的局勢了,市委已成為舊的和黑的市委,那種神聖和神秘感一掃而空,相反,他不但是響噹噹的造反派,而且還有一個好得不能好的香噴噴的成份。所以,他通過非正式途徑,表示這種兩家結秦晉之好的願望時,奶油花的姐姐,竟然答應不是不能考慮的事。
這樣,已經連最後一點汁水都被榨幹的老倆口,看到兒子終於能夠養活自己,看兒子不久就要成家,又看到在危樓裏隻有那麼一間住房,於是,再識相知趣不過地,為騰地方而與世長辭。老倆口都是含笑逝去,因為他們雖未給阿龍留下什麼豐厚的遺產,但卻傳給他一個金不換的好成份;並非人人都能撈到這種三代貧農和赤貧無產階級雙料鐵券丹書的!沒落的老老K(他把副書記、也就是危樓二雙的父親,推到前台,自己則推托尿中有糖,躲到軍分區的醫院高幹病房,接受特護去了)也通過杜洛克,找阿龍和造反派聯絡感情,然後,再拜托阿龍去影響那位真正的教父,非猢猻派,也非鬼魂派,然而有黑勢力的阿坯。
阿龍總是處於衛星地位,但繞誰運行,卻是有選擇的。我細細觀察這位年輕人,經常修正運行軌道,無不具有高瞻遠矚的宏觀眼光,譬如杜洛克是一個例子,阿坯則又是一個例子。他能夠在群雄割據的各路諸侯中,準確地判斷出哪一位是自己應該攀附依靠的對象。這種才氣並非每個能人都具備的,要不然就不會有靠山山倒,靠水水幹的失誤了。譬如二雙的爸爸,也曾一度器識這個成份甚好的青年。這位副書記多次唯成份論地相信不該相信的人,而吃了苦頭。到了“文革”,他雖讀了許多馬列,竟變本加厲地相信胎裏帶的革命基因,頗打算擢用阿龍,要將他引上正道。但是,年輕人婉謝了,倒一頭紮進當時處於劣勢的老老K的懷抱裏。他看出,正派而又迂腐的副書記前景並不佳。正派這種東西,做做樣子是可以的。如同演京劇《打龍袍》裏的黑老包,當著觀眾,自是演得越象越好。如果這個演員回到後台,還一本正經做黑老包的話,恐怕神經有點不正常了。所以,阿龍一進工廠,盡管群強競立,他馬上和阿坯稱兄道弟,因為他估計到,象教父這樣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在“文革”狂潮中,行情沒準看漲的。
“這是我的小兄弟!諸位,多照顧,多幫襯!”教父向他碼頭上的人眾打招呼。在他們那個工廠裏,書記廠長也無奈他何。尤其一片“打倒”聲中,領導們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在猢猻、鬼魂兩大派的夾縫裏,還期望阿坯給他們保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