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3 / 3)

接著便該是危樓居民拭目以待的婚禮了。因為作為鄰居的我們,總擔心阿寶這種愛情至上主義,會不會得到阿芳相應的回報?真是到了黃金散盡還蕭索的時候,她變卦了怎麼辦?你了解她嗎?阿寶,你知道她的底細?她的來曆?她的家?她的父母?以及她的脾氣性格嗎?當她的變化越來越快,越來越大的時候,人們不禁為他捏把汗了。問題歸結到一點,隻有結婚才能證明阿寶這大把錢花得不落空;當然,也隻有結婚,才能證明阿芳不辜負這一番情意。可婚禮卻遲遲不見動靜,不免引起一些議論。危樓的人,實際應算一鍋良莠不齊的大雜燴,互相咬起來——常常為一丁點大的事端——竟誰也不肯撒嘴。可是,我的這些鄰居,又會為實在不相幹的緣由,彼此摟抱在一起,海誓山盟,同仇敵汽。譬如阿寶與阿芳的事情,全樓的人幾乎都團結起來,不讚成越來越漂亮的阿芳,而對越來越萎靡的阿寶,雖然恨他太多情,一致認為他這種自作自受的苦惱,純粹是活該的。但同在一個屋頂下生活多年,自然地為他憤憤不平。其實,這本是杞人憂天,即使結婚了,不也照樣可以離婚麼?但一時間竟成了危樓談話的主題。也許“文革”期間,除了那些撈到什麼的,和失去什麼的兩撥子人有事幹,其佘的人也實在百無聊賴,才會這樣沒話找話來消遣吧?

我所以說幾乎都觀點一致,危樓裏還是有人並不這樣看問題的,一位是阿芳暫時在她家借宿,認她是姑的範大媽。她總是說:“急什麼,還不到年齡!”聽起來,這是掌握政策的人的口氣,事實上她是怕阿芳出嫁,她失去了一個免費勞動力,影響她的茶湯生意。另外,一種倖倖然的心理,她也不大樂意看到阿寶痛快順利地達到目的。“沒想到這小子真肯下大注!”她多少次埋怨自己的失算:“早知道還不如把毛毛許給他咧!”所以後來在給阿芳辦戶口的時候,她也隻是表麵上張羅,並不真的賣力。甚至到快解決時,她暗地裏又去搗鬼,想法不讓他們成功。但是到底“農轉非”了,氣得她那晚上不去車站做生意,早早關燈睡了。和她作伴的阿芳也摸不清她犯的什麼勁?直聽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因為她賣茶湯已養成夜間工作習慣,怎麼也睡不著,而且腦筋清醒得厲害。她思忖,難道這丫頭命好,告密居然不起作用,後來她豁然通了。人們造反奪權,象動物園猢猻那樣搶來奪去,無非想撈點好處。阿寶那張存折,是最有力的通行證。不論你怎樣使壞搗亂,也無能為力。錢,比親爹的話還管用。想到這裏,她骨碌從床上爬起。

“姑,你幹嗎?”

“睡他娘個屁,還是到車站掙錢去!”

她不同意大家的看法,因為她認為自己代表政策,或者是政策的化身。其實當時比阿芳年紀還小的姑娘,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準許登記了。一些婦女閑著沒事,索性超過指標在家生孩子玩。可在她管轄的範圍裏,要有能夠作踐他人的機會,一般是不放棄的:“按政策辦嘛!”

其實,她的政策,隻要一盒不超過三塊錢的糕點,就可以改變的。

另外一位,就是喬老爺的三十年代了。

朱大姐自從成為荒誕派戲劇《禿頭歌女》那種形象以後,就不大好意思拋頭露臉,終日在危樓蟄居著。盡管她吃核桃仁,抹生發油,嚐試偏方,頭發也象三類苗一樣長勢不旺。因此,她需要一個聽眾,聽她講她的黃金時代。阿芳便成了最合適的人選;第一,她什麼都不懂,你怎麼講她都相信;第二,她求知欲極盛,什麼都想知道。危樓的人沒有一個不曾聽過三遍四遍,都盡量躲著她,生怕她拉住你,給你沏茶,端出點心,央求你坐下來聽她講三十年代。她知道我因為寫小說當了“右派”,私下對我說過:“我最愛看張恨水的小說,看一回,流一回淚,害一場眼病,水銀燈把我眼睛燒壞了。想當年,我們在徐家彙聯華公司拍片——”說到這裏,她去抱熱水瓶,我連忙借故離開,否則,隻要沏上茶,就得痛苦地當一個小時的聽眾或觀眾。

也許人一到了這把子年紀,都有講講自己過去的欲望?所以她不讚成阿芳匆匆忙忙結婚,那樣的話,阿芳該關心阿寶怎樣在學炒菜,怎樣在紅案、白案上忙著的事情,不會聽她講怎樣拍《荒村女俠》、《白衣大盜》、《媽媽,我不嫁人》之類電影,和老板們、小開們怎樣追她、捧她的光輝曆史。隻要範大媽出去公幹,朱大姐便從床底下掏出來未被抄走的老電影畫報,老相冊,老唱片(百代公司給她灌的電影插曲),讓阿芳見見世麵。

唱片轉動著,磨擦的沙沙聲壓倒了當年朱大姐嗲聲嗲氣的歌喉。對隻懂得語錄歌與樣板戲的阿芳來說,這支古老的流行歌曲,並不感到多大興趣,倒是那張沉醉在遙遠歌聲裏的麵孔,總吸引著阿芳。她說:“姨——”這位嘴甜的姑娘把朱大姐從三十年代拉了回來,“你一聽這歌,你就年輕了,跟這些照片一樣!”

朱大姐翻著相冊,撫今追昔,多麼懷念逝去的青春,和一去不再來的浮華歲月。她對阿芳說:“你幹嗎著急嫁人結婚呢?象你這張臉子,要是——”

“要是什麼?姨——”

她沒有對阿芳講,卻把下文告訴了丈夫:“真的,象阿芳這張上鏡頭的麵孔,要退回去多少年,貼上電影公司老板,再認個闊姨太當幹媽,你愁她不會紅得發紫?”

喬老爺的金魚眼差點沒暴跌出來。連忙登上三樓那間有門無窗,應該叫做閣樓或亭子間的屋子,其實叫做大壁櫥,也許更恰當些。阿寶正在吭哧吭哧地刨木料,汗流浹背,根本沒顧到保護人站在走廊裏打量他。

“阿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