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2 / 3)

他們走出永遠不拆的腳手架,到車站門前的廣場,天色已經微明。這時,範大媽才想起來問他:“阿寶,你幹什麼來啦?”

“昨天早上,你在巷子裏,那歪脖樹下——”

範大媽恍然大悟:“敢情她是你的對象?”

“啊呀,你說哪兒去了!範大媽!”阿寶埋怨她,“你把那姑娘打跑了,可包袱丟在——”

“你放心!”範大媽說得那樣輕描淡寫,“昨晚上我在票房裏見她來著——”

阿寶緊緊抓住範大媽裝茶壺水碗的籃子:“人呢?”

“我把她扭到車站派出所,交給警察了!”

“你啊!”他搡了她一把,差點兒把範大媽業餘掙錢的飯碗砸碎。

這回範大媽倒沒有著急,也許因為她年輕時曾經風流過,甚至成家之後,生兒育女,還暗地裏與舊日情人來往。所以她裝神弄鬼,惹得死去的毛毛爸死命揍她,都和這段情緣有關。因此,她拉住要去派出所找人的阿寶:“你相上了她?”

阿寶急於要走,沒好氣地:“相上又怎麼樣?”

“可她是鄉下人!”

“鄉下人怎麼樣?”阿寶不完全是賭氣,但語調聽起來很象:“我還偏不願意找城裏人呢!”

“那你可得大把往外撒票子,戶口、工作,這兩樣你要想辦成,哪樣也得一個大數才行!”

“隻要有價碼,不愁沒辦法!”

也許她被年輕人的至誠感動了:“要是你真肯掏錢,大媽許能幫你個忙——”她抬頭一看車站大鍾,“不行了,我得趕緊回去,管著那幫壞人請罪,讓他們老老實實——”那種神聖的使命感,喚醒了她靈魂中另一個人皆為敵的範大媽,霎那間,那張人情味的臉,布滿黑沉沉的疑雲,嘴角,眼角,鼻翅都凜然收緊。阿寶急於找人,才不願意多看她這竇爾敦式的麵孔呢!扭身朝車站派出所跑去。

假如不是阿寶趕到,阿芳肯定隨著那裝滿盲流的列車,被遣返到遙遠的他鄉一去不回了。他衝到停在貨場的那列悶罐車上,挨個地從每節車皮,每張麵孔去尋找那對難忘的眼睛。一麵查看,一麵也吃驚車廂裏竟然裝得下這麼多人。其實,這有什麼奇怪的呢?把人變成貨物那樣對待,就可以隨便堆碼了。而且,人通常在得意時才膨脹,落魄時就收斂,到挨打時,自然要縮成一團,減少接觸板子的麵積,所以很有點象罐頭沙丁魚那樣擠得緊緊的。

車頭已經拉響汽笛,準備起動,阿寶滿頭大汗,心都急得跳出來,也找不到他要找的那位不知名姓的姑娘(要是知道的話,也可挨著車皮喊叫)。也許他覺得這一次要失去了她的話,大概這世上再不會有那樣一雙吸引他的眼睛了。即使在車輪緩緩轉動,完全絕望的這一霎那間,他還緊緊盯住每一張從眼前閃過的臉。天哪!阿寶幾乎象瘋狂似地跳起來,拚命地喊了一聲:“下來,快跳下來!”他一眼瞥見了在人群裏,正好奇地向外張望的阿芳。

阿寶來回尋查的時候,她清楚地看到過的。但她把他忘了,可經阿寶這一聲幾乎是力竭聲嘶的喊叫,馬上省悟過來,而且毫不猶豫,動作是那樣麻利迅速地,從人堆裏跳下了車。

她當然不是為那包袱跳下來的,也不是為有一副被告麵孔的阿寶跳下來的,她是為可能展現在她未來生活裏的世界,撲向阿寶的懷裏。現在很難考證,那是不是她第一次的即興表演?她成功地扮演了妹妹的角色,而且使人相信,由於她哥的窩囊老實,差點當盲流給遣送外地。她的眼淚,她又急又恨的神色,再加上阿寶那一時不知該怎麼說好,和終於找到的高興,兩者混合起來的狼狽相,歪打正著,被持槍弄棒的工人民兵釋放了。

誰知是命運的作弄,還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實在變化莫測,你想得到的東西,常常要費許多力氣,未必能夠得到;但是你不想得到的東西,哪怕你盡量回避,也很容易地落到你的頭上。喬老爺解放前在劇團混飯吃的時候,那樣追求已經沒落的明星朱大姐,人家還是嫁了個資本家。等到了新社會,這位蹬三輪的無產階級,拚命想得到他非常渴望的,譬如黨票,譬如職務的時候,被遺棄的朱大姐,使他躲不迭地找上了門。從那以後,直到退休時為止,一直是門市部主任,而這個門市部,連他也才有一桌人。範大媽不也這樣嗎?那麼多年,偷偷摸摸地和情人來往,且不說得到他,私下見一麵,很可能要付出被打個半死的代價。如今,丈夫去世,女兒插隊,自己“革命”的時候,卻害怕這段舊情了。怕他來,他還真來了,輕輕地敲她的窗戶。她求他走,她說她造反了,戴上紅袖箍,就不興再動凡心了。可窗外人執意不肯離開,差不多天天來糾纏,範大媽害怕目己沉淪便報告了,那情人差點被打斷了腿。結果也不管用,你不想得到的東西,是不容易擺脫的。那位實際是毛毛的生父,仍時不時來打擾。似乎我們的阿寶,也如同危樓前輩,經曆著想得而得不到,想推而推不掉的兩種格局的磨難。

你決不會想到你的影星月曆上,那位最時髦、最洋氣的女演員,是我們危樓的阿芳。假如我不給你講這個故事的話,恐怕難以從她時式的打扮,摩登的裝束,以及通體的浪漫色彩,而知道她曾經是土地的女兒。拿作家劉紹棠喜歡說的話來形容,那就是頭頂高粱花,從柴禾棵子和土坷垃中成長起來的孩子。然而人的適應能力也真強,尤其女性,追趕時代潮流,幾乎是一種本性。曾幾何時,最初走進危樓那陣,還算是樸實單純,帶有鄉土氣息的阿芳,當阿寶拿出存折上的二分之一款項,為她解決了戶口以後,她就成了一個城裏人,連S市那種小字眼和兒化韻,也學得維妙維肖。接著,阿寶又用剩餘的二分之一款項,給她謀到了一份在國營單位的工作(要是集體單位,可少花幾百元,但阿寶還是狠了狠心與存折告別),這樣,她穿起可身的滌良軍便服,背著繡有“為人民服務”紅字的,但必須洗白了的軍綠色挎包的時候,不知底細的人,常常把她當作部隊文工團的舞蹈演員呢!這時,即使拿放大鏡,也找不到她一點屬於鄉土文學範疇裏的事物了。相反,她倒有資格嘲笑那些怯打扮的同伴,這和有些人自以為寫出一點毛姆的冷峻,或者加繆的淡漠;會在作品中販賣些洋式的玄虛,便藐視一切,性質是相同的,都屬於自我感覺未免太良好的假洋鬼子一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