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編織結束(1 / 3)

在五十二個人等待著自己的命運的當口,德伐日太太召集複仇女神以及革命陪審團的陪審員雅克三號開了一個秘會。德伐日太太與兩位命運的差役開會的地點不在酒店,而在曾經的補路工、現在的鋸木工的小屋裏。鋸木工沒有參加會議,他如外層空間的衛星般呆在遠處,打算隻在必要時或得到邀請時再表達看法。

“可是我們的德伐日,”雅克三號說,“絕對是個優秀的共和分子,對吧?”

“在法國無人出其右,”口若懸河的複仇女神尖聲尖氣地肯定。

“不要吵,小複仇,”德伐日太太稍稍皺了皺眉,伸出個指頭豎在她助手的唇邊,“我要告訴大家的是,我的丈夫是個傑出的共和分子,也是個有膽魄的人,值得共和國的尊重。他也贏取了共和國的信任。而他有他的弱點,他對醫生心太好。”

“非常遺憾,”雅克三號低沉地說,不明所以地搖著腦袋,幾根無情的手指又在嘴邊快速地抓撓。”那就不是個好公民了,非常遺憾。”

“你們要知道,”老板娘說,“我對醫生沒興趣。他死不死我不過問,那對我沒什麼兩樣。但是埃佛瑞蒙德一家可得斬草除根,老婆和孩子絕對要跟丈夫和爸爸去。”

“她有一最美麗的腦袋跟著去呢,”雅克三號悄悄地說。”我在這兒看見過許多藍眼睛金頭發的腦袋,參孫提起那腦袋的樣子實在迷人。”他雖是個吃人惡魔,說話卻似個美食家。

德伐日太太垂下眼瞼想了片刻。

“還有那孩子同樣金頭發藍眼睛,”雅克三號做享受思考狀。”在那兒非常不易看見孩子,不過蠻迷人的。”

“反正,”德伐日太太停頓了一會兒,說道,“這事我不可依靠我丈夫。我從昨天晚上起就覺得不但不可以將我計劃的細節告訴他,而且動手要快,不然也許他會走漏消息,讓他們跑掉。”

“萬萬不能讓他們逃走,”雅克三號小聲說。“一個也不能。就眼下人數還不到一半呢。應該每天弄死他一百二十個的。”

“反正,”德伐日太太繼續說,“我要把這一家趕盡殺絕的道理我的老公無法理解。他對醫生如此關懷的道理我也無法理解。因此我得躬身親行。來呀,小公民。”

鋸木工碰了碰紅便帽,走了過來。他對她畢恭畢敬,服服帖帖。

“你今天能作證,證明那些手勢麼,小公民?德伐日太太厲聲說。

“能,能,為什麼不能!”鋸木工叫道,“每天,無論天晴下雨,從兩點到四點,始終在那兒打手勢,有時帶著那小的,有時沒帶。我知道的就是知道。我是親眼所見。”

他說話時做了不少手勢,仿佛時不時模仿著幾個他根本從未見過的複雜手勢。

“絕對是搞陰謀,”雅克三號說,“絕對的。”

“陪審團沒有問題吧?”德伐日太太露出個陰沉的微笑看著他說。

“用不著懷疑愛國的陪審團吧,親愛的女公民,我能為我陪審團的夥計們打包票。”

“讓我來想想,”德伐日太太又陷入了沉思,“再想一想吧!為了我那老公,我可以放過醫生嗎?放不放過對我沒什麼兩樣。我可以放過他麼?”

“他總得算一個腦袋吧,”雅克三號小聲說。”我們現有的腦袋仍舊不夠,放過了太可惜啦,我認為。”

“我見到那女人那會兒,醫生也與她一樣在打手勢呢!”德伐日太太爭辯道,“我不能避之不談,我不能把這案子都交給這個小公民去辦,假如我做起證人來也差不到那兒去。”

複仇女神和雅克三號互相爭先恐後地肯定她是最應該尊重的,也是最出色的證人。小公民不甘下風,便說她是獨一無二的證人。

“不,我不可以放過他,”德伐日太太說,“他得竭盡全力去闖了!你三點鍾沒時間,要去看今天殺的這一批——對吧?”

這話問的是鋸木工。鋸木工馬上說他也要去,而且緊接著補充說,他是最活躍的共和分子。說真的若是有什麼使他沒了享受邊抽午後煙邊欣賞國家級剃頭師傅精采表演的機會,他就會變為最落後的共和分子了。他的表白有點誇張,甚至叫人覺得他始終都在為自己那渺小的安全焦慮。而他可能真在受著懷疑,因為德伐日太太一雙黑眼睛正不屑地望著他。

“我也要到那兒去。”老板娘說。”那兒的事了結之後,你們就到聖安托萬去,就約在八點吧,我們要到我那個區去拆穿這幾個人。”

鋸木工說他要可以陪伴女公民,他會引以為榮,無比驕傲的。女公民卻白了他一眼,使他極其尷尬,如小狗般躲著她的目光,鑽到木柴堆裏拉起鋸來,憑此掩飾自己的難堪。

德伐日太太讓陪審員和複仇女神往門邊靠了靠,向他倆更深刻的表明了她的觀點:

“那女的現在一定在家等著他死去的日子。她會哀悼,會痛苦,絕對會對共和國的審判懷恨在心,對共和國的敵人充滿同情。我要去她那兒。”

“多麼令人欽佩,多麼值得崇拜!”雅克三號興高采烈,叫道。“啊,我的心肝寶貝!”複仇女神叫著,擁抱了她。

“你拿著我的編織活兒,”德伐日太太把毛線遞給助手,“放在我平時的座位上,占好座位。立刻去,因為很有可能今天的人會比平常多。”

“我衷心接受上級的命令,”複仇女神迅速作答,而且親了親她的麵頰。”你不可以遲到的?”

“行刑開始之前我定到。”

“囚車到達之前。絕對要到,我的寶貝,”複仇女神對著她的背影說。”趕在囚車到達之前!”

德伐日太太慢慢地揮了揮手,表示她聽見了,絕對準時到達,接著就穿過泥濘、繞過了監獄大牆。複仇女神和陪審員目送她遠去,對她那美麗的身影和高尚的道德秉賦表現出了崇高的讚賞。

那時的大部分婦女都被時代之手捏弄得幾乎變了形,卻沒有一個能比如今走在大街上的這個無情的女人更可怕。她具備堅強勇敢的性格,精明敏捷的頭腦,以及巨大的決心。她的那種美,美不但賦予了她穩定堅實、苦大仇深的特色,而且使人不得不由衷地讚美這一特色。不管怎樣,那“混亂的時代”是絕對會使她出人頭地的。但因為她從兒童時代起就深感冤屈,摻雜了根深蒂固的階級仇恨,機會便把她轉變成了一隻母老虎。她是毫無憐惜之情的。就算有過也早已泯滅了。

一個無辜的男人要為父輩的罪行而死,這在她一點不算什麼。她看見的不是他,而是他的父輩。那個男人的妻子將全變成寡婦,女兒將會變成孤兒,這在她也不算什麼。那種懲罰仍舊不夠,因為她們都是她的夙敵,是她的戰利品,原來就沒有活下去的權利。要使她諒解是不可能的,她毫無憐惜之心,甚至對自己也一樣。若是她倒下在自己參加過的戰鬥中,她同樣不會憐惜自己。假如她被送上斷頭台,她也絕對會咬牙切齒恨不得讓送她上斷頭台的人與她易地而處,卻沒有半點怨艾傷感的柔情。

德伐日太太粗布袍子底下的就是如此一顆心。那布袍她隨意穿著,卻非常合身,但有點怪誕。那一頭黑發在粗糙的紅便帽之下顯得極其豐密。她胸前藏了一把子彈上膛的手槍。腰間別了一把磨得很鋒利的匕首。她便以如此裝束、這樣一個角色的自信地於大街上走著:表現了慣於光著腿赤著腳在褐色的沙灘上行走的婦女的矯健和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