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露思打開鋼琴為他彈奏,其實是以這種壓人的聲勢向他發出警告,因為她懷有一個模糊的意圖,要挑明他們之間橫亙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她的音樂不啻是一根大棒,她殘酷地揮起這根大棒給了他當頭一擊。雖然擊得他懵懵然垮了下來,卻也刺激了他。他用敬畏的眼神盯著她,和她一樣,也意識到那條鴻溝越來越寬了,不過他跨越鴻溝的野心卻以更快的速度膨脹。然而,他的感情過於複雜,無法一晚上坐在那裏盯著看一條鴻溝,特別是一麵還聽著音樂。他對音樂非常敏感。音樂好比烈酒,慫恿他想入非非,又好比一劑迷藥,攫住他的想像,騰雲駕霧,入地升天。音樂驅散了可惡的現實,把美注滿了他的心靈,鬆開了遐想的束縛,還在它腳跟上安了一對翅膀。他聽不懂她彈奏的音樂。這和他在舞廳裏聽慣的砰砰作響的鋼琴聲和吵吵鬧鬧的銅管聲絕不一樣。但是他曾在書上看到過對這種音樂的描述,因而憑著對她的信任,洗耳恭聽,起先,耐著性子等著聽節奏簡單鮮明的輕快調子,可是聽了一會兒就覺得奇怪,因為這種調子老是偶爾出現一下,不能持久。每當這種旋律飄然滑出,他的想像便隨之飛揚激越,可這旋律總是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而起的是一片雜亂無章的聲音,在他聽來毫無意義,把他的想像變成一塊沉甸甸的石頭,重重摔回地上。
有一陣子,馬丁突然覺得眼前這些活動中含有一種故意排斥他的用意。既然覺察到了她的對立情緒,他便盡量猜測她那雙手在琴鍵子上彈出的真實意義。接著,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覺得這樣想實在無聊得很,於是頓覺身心輕爽,完全陶醉在音樂之中,又找回了先前那種歡快情緒。他的兩腳仿佛飄然離地,肉體化作精神,眼前身後,一片輝煌。這時,眼前的實際景象悄然隱去,他恍如置身天地之間,漫遊於世界之內。對他來講,這個世界是那樣的親切。已知和未知的事物渾然一體,形成一幅夢幻般的盛景,直叫他應接不暇。他來到一片陽光普照的地域,登上了陌生的口岸,混在無人知曉的蠻族人群中間逛集市。盛產香料的海島上香氣繚繞,撲鼻而來,他在海上波瀾不驚的溫暖夜晚也曾聞到過這種香味兒。一轉眼,他又來到了熱帶海域,在漫長的日子裏頂著東南風航行在碧玉般的海麵上,任憑棕櫚叢生的小珊瑚島在船頭冉冉浮出,在船尾漸漸沉沒。這一幕幕景象在眼前一閃即逝。轉瞬間,他已跨上了一匹野馬,飛越神奇的五彩沙漠。又一瞬,他正透過顫抖的熱浪,俯瞰白粉墓穴般的死穀。而或,在冰冷的海洋上劃動船槳,麵前一座座巨大的冰山聳立在陽光下麵,閃爍著耀眼的光芒。他又躺在了珊瑚海灘上,聽那柔和的海浪聲,看那一直長到海邊的椰子樹。一條老船的殘骸燃燒著藍色的火焰,火光裏,歌手們隨著玎玲玎玲的四弦琴和嘭咚嘭咚的長筒鼓放聲歌唱,喊出一句句粗野的情歌,草裙舞女們踏著歌聲的節奏翩翩起舞。那是個撩撥情欲的熱帶之夜。背景是星光璀燦的夜空,襯托著一座火山的剪影,頭頂上懸浮著一彎蒼白的新月,南十字星座在天邊熠熠發光。
馬丁是一架豎琴,琴弦就是他經曆過的全部生活,也就是他的意識。音樂的洪流是一陣風,衝擊著琴弦,蕩漾出記憶與夢想。他並非僅有感覺。感覺本身產生了形狀、色彩和光輝,凡是他敢於想像的,感覺都以某種升華和魔幻的方式使之具體化。過去、現在和未來攪在一起,渾不可分。他始終在這遼闊溫暖的世界上獨自徘徊,曆盡艱險,昂然高蹈,終於來到她身邊——啊,和她在一起,贏得了她,擁抱著她,帶著她飛翔在心靈的樂園。
這時,露思扭頭望了他一眼,似乎從他臉上看出了他的幻想。這張臉頓時變美了,一雙閃亮的大眼睛透過樂音的帷幕凝視著遠方,看到了幕後躍動的生命和精神的巨大幻影。她吃了一驚。那個生硬、結巴的粗魯漢子消失了。那身不合體的衣服,布滿傷疤的雙手和曬黑的臉膛依然留在那裏,但是這些好像是監牢的鐵柵,她看見一個偉大的靈魂正透過這鐵柵向外張望,但沉默不語,因為那兩片無力的嘴唇說不出話。這隻是她在刹那間看到的情景,轉眼間,她又看見了那個粗魯漢子,不禁對剛才想入非非的怪念頭感到好笑。但是那一瞬間的印象在腦中揮之不去,於是,當他起身告辭,搖搖晃晃地退出去的時候,她主動借給他一本斯威潘的詩集和一本勃朗寧的詩集——她正在一門英語課程中研究勃朗寧。他顯得像個小孩子,紅著臉站在那裏,結結巴巴地道謝,一陣母性的憐憫頓時湧上她的心頭。她忘記了那個粗魯的漢子,忘記了那顆禁錮的靈魂,忘記了那個孩子氣十足,直勾勾地盯著她看而使她既歡喜又害怕的男人。她看見站在麵前的隻是個孩子,正在和她握手,手上長滿老繭,感覺像擦菜板,磨得她的皮膚生疼。他結結巴巴地說:“這是我這輩子最快活的一次。你知道,我不習慣……”馬丁四下看了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不習慣和你們這樣的人來往,不習慣到這種房子裏來。我覺得很新鮮,我很喜歡。”
“希望你再來。”露思說,這時他正和她的兩個弟弟道別。
馬丁戴上帽子,邁著極不穩當的步子穿過門廳,徑自離去。
“哈哈,你覺得他怎麼樣?”昂森問道。
“有趣極了,像一股新鮮空氣,”露思答道。“他多大了?”
“二十——快二十一了。我今天下午問過他,我還不知道他這麼年輕。”
可我比他大三歲,她和兩個弟弟吻別的時候心裏這麼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