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那個老在他身後攪得他心煩意亂的仆人給他端上來一樣東西,他不想要,就簡短有力地說:“拋!”

餐桌周圍的人一下子都詫異起來,眼睛都望著他。那仆人暗暗得意,馬丁卻羞愧難當。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

“這是夏威夷話,意思是‘吃飽了’,”馬丁解釋說,“我順嘴就說出來了。這個詞的拚法是P—A—U。”

馬丁發覺她用好奇而疑惑的目光凝視著自己的手,而他此刻正有情緒解釋,便說道:

“有一次,我正在一條太平洋郵船上沿著海岸往南走。船誤了點,我們隻好在普吉特海峽一帶的港口拚命裝貨——那是條客貨輪船,你們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吧。我就是在那次幹活的時候把手上的皮蹭掉的。”

“噢,我指的不是這個,”她連忙解釋道。“我覺得你的手和身材相比太小了點。”

馬丁感到臉頰發燒,覺得這話揭露了自己的又一個缺點。

“不錯,”他的口氣中帶有自卑感。“我這雙手不夠大,經不起打。不過我能用胳膊和肩膀打人,勁大得像頭騾子。雖然勁大,可是一拳揍在人家下巴上的時候,我的手也會打破。”

馬丁嘴上說了這些話,心裏可並不高興,甚至對自己充滿了厭惡。他沒有管束住自己的舌頭,說出了頗為不雅的話。

“你那次真勇敢,幫昂森擺脫了麻煩——而你當時和他素不相識。”她巧妙地說了一句,因為她發覺他有點窘迫,雖然並不明白個中緣由。

馬丁也意識到了她的用意,一股感激的暖流刹那湧上頭心,使他忘掉了自己信口開河的舌頭。

“那根本算不上什麼,”他說,“誰都會為別人這麼做的。是那幫無賴尋釁鬧事,昂森並沒有惹他們。這幫家夥要對付昂森,我看不忿,就對付他們,出手打了幾下子,把手上打掉點皮,也打掉他們幾顆牙。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過這麼個機會。我一看見……”

馬丁忽然意識到自己非常粗鄙,根本不配和她呆在一塊兒,所以一下子張口結舌,說不下去了。這件事昂森在家講了不下二十遍,這時他又接過話題講起了那次經曆,講到如何在渡船上遇到那幫流氓,馬丁·伊德如何衝進來解救他。這當兒,馬丁皺著眉頭沉思默想,一麵回想自己剛才的那副傻樣子,一麵更加頑固地苦苦思索著一個問題,即是在這些人麵前如何表現自己。到目前為止,他肯定並不成功。他對自己說,他不是他們那個圈子裏的人,說不來他們那套話。他無法裝成他們那樣的人。偽裝注定要失敗,再說偽裝和他的天性是格格不入的。他根本不會弄虛作假和耍花招。無論如何,他必須保持自己的本來麵目。現在他還講不來他們那套話,不過到一定的時候他也能學會。這一點,他堅信不疑。但此刻他必須講,並且必須是自己的話,當然要說得柔和一點,好讓他們能聽懂,不至於太過吃驚。另外,對自己不熟悉的事他絕不能不懂裝懂,哪怕是默認也不行。按照這個決定,馬丁·伊德聽見那兄弟倆談起大學裏那一套時幾次提到“三角”這個詞,便插嘴問道:

“三角是什麼?”

“三角學,”索邁說。“是一門高等數學。”

“數學又是什麼?”馬丁接著問,不知怎的,這個問題惹得大家都笑起索邁來了。

“數學——就是算術。”這是索邁的回答。

馬丁·伊德點了點頭。馬丁好像瞥見了那顯然是漫無邊際的知識海洋,而他所看到的部分都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東西。他那異乎尋常的眼力能使抽象的事物呈現出具體的形態。在他那仿佛擅長魔術的頭腦裏,三角學,數學以及它們所代表的一切知識領域全都變化成了無邊的景色。他看到的景色是由綠葉和林間空地構成的,一切都散發著柔和的光亮,貫穿著閃耀的光芒。遠處,一層紫靄給那裏的東西蒙上了輕紗,不過他知道在這層紫靄後麵,隱藏著未知世界的魅力和浪漫生活的誘惑。對他來說,這好像美酒一樣醉人。這裏有的是冒險,有需要手腦並用才能完成的工作,有一個有待征服的世界——從他意識的背後暢行無阻地奔湧出來的想法是:征服她,贏得她——坐在他身邊這位白如百合的天仙。

這幅朦朧的幻景突然被昂森撕裂驅散了。昂森一晚上都在設法引逗馬丁現出粗野漢子的本來麵目。馬丁·伊德牢記著自己的決定,於是,漸漸露出了本來麵目,開始是自覺的,故意的,但很快就沉浸在創造的喜悅之中,把自己的經曆活靈活現地展現在大家眼前。他曾在翠鳥號船上當過水手,這條走私船被海關緝私艇抓住的時候他正好在船上,目睹了當時的情景,能把全部經過都講出來。他把波濤起伏的大海以及海麵上的船隻和水手統統展現在他們麵前。他把自己的眼力借了出去,讓大家用他的眼睛看到了他所親眼目睹的情景。他以藝術家的手法從大量素材中選優拔萃,描繪出一幅幅光亮耀眼,色彩絢麗的人生圖景,再加上恰到好處的手勢,使大家隨著他風格粗獷的口才、激情和力量的洪流一起向前湧去。他時而以生動的敘述和行話術語震懾他們,但他的敘述中,粗獷總是伴隨著優美,悲哀總是被幽默驅散,水手們那種迂回曲折的怪異心態經他一解釋,總能博人一笑。

聽馬丁講的時候,那姑娘吃驚地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的熱情溫暖了她,她不禁問自己過去是否一直處於冰冷的狀態。她願意靠近這熊熊烈火般的男人,他像火山一樣噴發著力量、氣魄和健康的氣息。她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向他靠攏,便努力克製自己。接著,這種心態也使她產生了一種避開他的逆反衝動。叫她反感的是他那雙布滿傷疤的手,這是一雙被勞役扭曲了的手,生活中的一切汙垢都深深嵌進了肌膚。更不用說他脖子上那道被硬領磨出的紅印以及那疙疙瘩瘩的肌肉。他的粗魯使她害怕,他講出的每一句粗魯言語都是對她耳朵的侮辱。他生活的每一個粗魯方麵都是對她靈魂的褻瀆。但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到自己被他吸引,以至於讓她覺得他準是個魔鬼,否則怎麼會有這種魔力。她心裏一切根深蒂固的信念都在動搖。他那傳奇式的冒險經曆撞擊著傳統觀念。他對危險輕描淡寫,動不動就哈哈大笑,僅從這兩件事看來,生活不再是需要認真努力,自我節製的正經事,倒像是一件玩具,可以顛來倒去隨意玩耍,可以放浪形骸,及時行樂,不耐煩時還可以把它隨手丟開。“既然如此,那就玩吧!”這一聲大喊響徹了她的全身。“靠近他,隻要自己願意,用你的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吧!”她真想衝著自己這種毫無顧忌的念頭大喝一聲,但是,即便她認真掂量自己的純潔與教養,權衡自己所具有的一切和他所欠缺的一切,也都不起作用。她環顧左右,見大家如醉如癡地盯著他。若不是看見她母親眼裏露出驚恐之色——那是一種入迷的驚恐,但畢竟是驚恐——她就會感到絕望的。這個來自外界黑暗中的人滿身邪氣,她母親看出了這一點,絕不會看錯。在這方麵,她要相信母親的判斷,因為無論在任何事情上,她都相信母親的判斷。他身上那一團火不再溫暖了,她對他的恐懼也不再強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