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歎(3 / 3)

盡管學校裏四處充斥著一種近乎狂歡的氣氛,但恐懼仍然一直存在,在人心上久久盤桓,不曾散去。尤其是我們的班上,我們這幢宿舍樓,也就是與此事關係較密切的人感受更不一樣。有天晚上我們幾人在校園一角談論,突然後麵樹下一個響動,幾人嚇了一大跳,有人還忍不住叫了一聲,回頭一看,原來是隻賊頭賊腦的老鼠跑過去了。大家的心才落回腔子裏。

我記得大家驚魂不定回到宿舍繼續漫無邊際地談論,後來我要解手,那廁所就在後麵離院牆不遠,是個敏感的地方,我問有誰和我一起去解手?但見幾人全氣沉丹田,麵色赧然,無人答應。我又問了幾遍還是沒有,就給自己壯膽說,怕什麼,外麵燈火通明,現在才九點多,校園裏人來人往,沒事的!便獨自一人到廁所去尿了一泡,我走時還有人說你一個人去呀,真厲害!不過說實話在整個尿尿的過程我的神經是緊繃的,那尿也哆哆嗦嗦。我不知道這些連廁所也不敢上的人是怎麼尿的,難不成尿到臉盆裏去?如果不是尿到臉盆裏,可見他們的膀胱都比我大啊。

幾天後歹徒仍然沒有被擒獲,於是這種戒備要持續下去,校方不敢掉以輕心,聘請了某保安公司幾個職員,他們日日夜夜在校園巡邏,24小時值班,晚上還拿著長電筒如柱光源在校園裏四處照耀,並大聲嗬斥學生不要亂跑:“去宿舍,睡覺,睡覺!”那聲音裏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力。

學校有了保護神,大家膽子壯了幾分,夜晚尿尿開始有人結伴而行,不乏有說有笑的。這時不少人的感覺是:被人保護的感覺真好啊。

可憐傅光遠不幸短命,他怎麼也想不到那天晚上躺下後就再也不起來了,上廁所後就再也不上廁所了。那天是他在人世的最後一夜,從此訣別到另一個世界。

死亡真是人生的大奧妙,我常常想,出口總是另一個空間的入口,也許死亡真是到另一個世界的入口,但願傅光遠同學還在另一個世界的行進途中,而不是灰飛煙滅歸於虛無。

傅光遠父母到來那天是個無比悲傷的日子,他們最初被通知孩子病危,快到學校時才被告知真相:孩子在殯儀館等著火化。我正好碰上這一幕,校門口圍了許多人,他們是一對農村中年夫婦,傅光遠的母親被校長辦王秘書攙扶著,一邊走一邊痛哭:“我的娃啊,我要我的娃啊!”他父親相對克製一點,可也一邊走一邊淌眼淚,被另一個人扶住。他們走得很慢很艱難,一邊走一邊哭,如果你不知道為人父母的眼淚是什麼樣的,我可以告訴你那真是催人淚下,以後有機會你可以體會下,這是人世間最沒有虛假,最血脈相連的一種痛苦和眼淚。從校門口進來到校長辦公樓,短短的一段路他們走了十幾分鍾,仿佛電影裏麵的慢鏡頭。觀看的人圍成一條長龍,學生科配合保衛科不斷驅散學生,但學生仍然散而複聚,密集如腥肉上的蒼蠅。一行人進樓後大家緩緩走散,我們心中都有深不見底的空洞。

傅光遠被安排火化是在第二天,我們因被阻攔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麵送最後一程。據說傅光遠家裏還有個八十多歲的老奶奶,心髒不好,對於這事已經悲痛欲絕的父母還要在以後日子瞞著年邁的奶奶並不斷挖空心思編造一些借口欺騙她,直到老人離開這個世界為止,否則她知道後將性命不保。

也許是上蒼垂憐,這一天天落小雨,我們的心都陰濕無比,校園裏彌漫著凝滯不動的濃霧,和濁重的濕氣。我仿佛感到傅光遠的靈魂就在這煙霧裏麵走動、徘徊,我甚至聞到了他的氣息,他一定想向我們說句話,說聲再見,可苦於不能傳達。這些斷斷續續的迷霧把我們阻撓隔離,望不到人生的對岸。幾年後無端想起任賢齊的《傷心太平洋》歌詞:“往前一步是黃昏,退後一步是人生……一個島鎖住一個人。”那是多麼恰切。

是啊,一個島鎖住一個人!傅光遠被鎖在島上了。

展師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才回來,我去看他時隻見他一天三頓被校方紅燒肉伺候得滿麵紅光,因為長期無聊而又適應了這無聊,所以展師顯得若有所思又心緒散漫的樣子。他詢問了傅光遠由屍體變為一把灰的過程,末了,心有餘悸,說自己是命大,虧了那一刀戳在大腿上,否則早就見馬克思了。又罵導彈是禍害,致使他們遭受無妄之災,說怎麼不判導彈刑呢?這狗日的應該判終身監禁。

我說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人必定不是他殺的,除非他和嫌疑犯合謀,這事很明顯,是人家要殺他,結果誤殺了別人。

這個殺人犯智商不高,顯示出本地區一般刑事案件的典型特點,即目標明確,手段殘忍,過程簡單。

這事過了二十多天我們才漸漸理出頭緒來,據小道消息,導彈和黑幫交往後,見到黑老大的情婦被其風情所吸引,自然激起了他征服女人的欲望,於是鋌而走險費盡周折終於和該女人上了床,但不知怎麼弄的很快被黑老大知道了,“黑老大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連我的女人都敢上,老子做了你!”於是直奔主題直奔導彈的床鋪。令人可歎的是,殺人者連人都沒有看清就是一刀。

但是我們一直沒弄清這個殺人嫌疑犯就是黑老大本人還是派的下員,黑老大自然失蹤,而導彈也不知道來的人是誰。

事情不久後得到了印證,那時候我們即將畢業,忙著應付考試,歹徒還沒有逮住,此案仍然被懸置,但校園裏陰霾的氣氛已漸漸散去。人人忙著即將分別,以及分別前的最後聚餐,思想在這些事上纏繞,無暇前顧了。導彈也鬱悶了一個多月,漸漸開朗,又恢複成以前情緒昂揚的樣子,有一天他和自己的哥們喝了分別酒後回來,宿舍裏隻有我一個人,他感歎道:“你知道嗎?和那樣的女人上床真他媽太具有挑戰性了,太有成就感了!這就叫寧吃好杏一個,不吃爛桃一筐……你知道不,這女人是人間極品,起碼是我們這地方的極致,我怎麼向你形容她呢,她集女人的貞潔與放蕩為一體,貞潔起來隻和一個男人上床,放蕩起來連妓女都相形見絀,嗨,真他媽的太有味道了!”

我懶懶地問他:“你說的是哪個女人呢?”

他低下頭來悄悄說:“就是黑老大的情婦呀。”

我看著他這副因酒後興奮、自得,近乎性高潮的嘴臉,好像不認識他。狗屎不臭挑起來臭,如果挑起來吃了就更犯惡心了。我不能忍受,怎麼有人為了“性”就沒有人性了呢?

他還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螞蟻過著刀口上舔血的生活,並為自己孜孜不倦赴湯蹈火的勇氣而驕矜,激賞,就為了那份勇氣,那份榮耀,那份快感體驗,他離人性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