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3 / 3)

我哥哥這時的態度是不置可否,他站在命運交叉花園的小徑上不知道往哪邊走,於是聽從了父親的安排就回來了。應該說哥哥天生是個軍人料子,他身體矯健,行動敏捷,又沒有我那樣感情發達而脆弱,性情比我硬朗,如果我去當兵那真叫投錯胎了,而他去似乎很合適,他似乎命中注定就要走這條路,要補上這一課,他是屬於這個學堂的!所以他去參加體檢時自始至終沒有在任何一個環節出問題,一路暢通無阻,順利無比,這說明他的體魄正適合當一名軍人。而和他同去的幾個哥們,有的同樣長得一表人才,體格矯健,結果卻被刷了下來。

這一年全區參加體檢的有幾百人,最後過關的僅八人。我哥哥和這些新兵一起遠走高飛,第一站到縣城,然後和其他地方的兵彙在一起,重新分班,當時我哥哥就被指定為一個班的班長。可見人長得帥真是處處受優待,領導講話時不注意都不行。

非常老套的是哥哥走時也戴大紅花,全村人都去送行,我母親也非常老套地哭了,但這對於曆史,對於她個人來說哭的一點也不老套,哥哥當時才十七歲,一下子離家萬裏,被拉到昆明,想見一麵都不易,母親當然很傷心。

哥哥走時我在學校,再見到他是一年之後,他探親回家。兵可真不是人當的,我哥哥黑瘦了不少,不過精神蠻不錯,一副高興的樣子。然而他剛開口就把我嚇了一跳,心想這是誰跟我說話呢,分明是他口中發出的嘛,怎麼不是他的口音?我費了很大勁兒才聽明白,原來這些兵員都是五湖四海來到一起的,所以說的是南腔北調,常常在一起大家就被同化了,五湖四海音外加普通話,結果出來的就是比任何鳥語還“鳥”的一種語言——虧了我是鳥縣長大的,對鳥的識別能力高,才翻譯過來。

隔了幾天我哥哥的口音漸漸被我接受,而他的口音也似乎漸漸變回來。我一直很懷疑,同化的程度再高,一年多時間就可以把鄉音完全忘卻嗎?回來開口即是鳥語,我還以為是外國人說話。

我哥哥說了幾天外地鳥語後才恢複成我們本地鳥語,也就是鳥縣的普通話,所以能和我暢談無阻,我記得最深刻的是他說新兵開始訓練時怎麼苦,當了老兵之後他又是班長,怎麼挖空心思以整新兵為樂,人的智慧就是在這時候激發的,創意層出不窮。又說在部隊夥食好,一天三頓,頓頓不離雞鴨魚,隨你吃,肚子吃炸都沒人管。他說有一次他一氣吃了十二個包子——那包子可不是小籠包啊,脹得他走路邁腿都有點不利索了,他以為自己好歹是個冠軍,臉上不免榮光光的,顧盼自雄,哪知有個小子更厲害,這狗日的長得瘦馬嘰嘰,竟然一次吃了十四個,把他打敗了。不過他走路的姿勢實在令人不敢恭維,那時候他不僅是不利索了,而是上台階都困難——每抬一步即皺一下眉,是十分痛苦的樣子,仿佛肚裏的腸子隨時可能繃斷,所以他隻能平著走而不能往上走,如果這時候有領導以軍人的命令讓他上樓,那無異於謀殺。

我哥哥當時看他那樣子心想:媽的,你狠,來了個比你更狠的!這冠軍可真不好當,罷罷,以後別再做這種傻事了,包子是公家的肚子可是自己的。

而我當時聽後的想法是:我這一輩子都不能當兵了,這麼好的夥食,不能天天享用——這就叫真不是吃這碗飯的!

我哥哥當兵後離家就遠了,家中空留他的氣息,後來這氣息也逐漸淡薄。那時每兩個月哥哥會來一封信,最初信上還有幾滴淚痕,說自己非常想家,我母親看過後心酸了很長時間,又根據本地農村人的迷信,找人給哥哥算命,怕當兵有什麼危險。其實這是多此一舉,當時是和平年代,有屁危險。可我母親找人算命,正好遇上一個凡事皆說得極其嚴重的騙子,這人走鄉串村以此為生,為了讓你相信,基本上給人算命都是大災大難,他曾給我們村一個董姓的人家孩子算命,說這娃災性太大,不到二十歲就不算你的兒子,什麼他要經過水災、火災、石頭災、野獸災、病災,壞人暗算等等,總之要突破重重障礙才能活成一般人,一句話,二十歲以前隨時可能死去,好像死神就趴在他背上。這家父母嚇得半死,提心吊膽了好多年,但此後據我觀察,這孩子到如今幾十歲了還好好活著,其間沒有經過任何災難。可當時年齡小還沒驗證,這算命的又小有名氣,此人即說我哥哥有大難,去當兵後身上八成要少一兩件東西,言外之意是我哥哥要落個殘疾,掉身體的某個部件。如果真這樣我哥哥一生就毀了,我母親聽後憂心忡忡長期不寧,一想起來就流淚,隻能叫我哥哥當心,她又不能把哥哥叫回來提前退伍。

所以在此後的兩三年時間,我母親的思念加上擔憂極度泛濫,每到傍晚或月明之夜,我們坐在門外,母親即想起我哥哥還在的時候的情景,如果這時聽到遠處傳來一兩縷笛音,她就想到哥哥在家時吹笛子的光景。那時候往往是月圓之夜,夏夜寧靜如水,我們一家人都在乘涼,靜靜地能聽到血管裏流動的聲音。或在秋夜,明月如練,如此澄澈的銀光覆蓋著似乎是另一個白天,星空清朗,夢境輝映,讓人無限神往。這時哥哥便吹起了《血染的風采》《望星空》等歌曲,我一直記得《望星空》最初那個深沉撼動的笛音,如一縷煙霧,“夜深沉,望星空,我在尋找一顆星……”還有什麼《十五的月亮》,這些都是軍旅歌曲,當初風行一時走進千家萬戶。現在母親就常常回味笛音,想著哥哥在時的光景,而私下裏不知她淌過多少眼淚;另一個原因也是因為姐姐去世,哥哥又骨肉分離,自然不免心中淒涼。

至此,若幹年後,我才深切體會到做母親的不易,不過往往那個時候我們的母親都已經衰老或不在人世了——她們都是平凡而偉大的,如一隻母雞孵了一群小雞,要顧它吃顧它喝,擔心老鷹來抓它,擔心貓來欺侮,擔心狗來騷擾,擔心溺水淹了它,泥水嗆了它,擔心下雨淋著、太陽曬著、狂風吹著。總之,凡事都如此瑣碎而繞不過去,稍有不慎即可釀成可怕的後果,讓她去承受。

我哥最初到部隊期間,我父親在單位就常收到幾封轉給他的信,是哥哥在高中時的女同學寫的,這些女同學或暗戀他或明戀他,但不知道他現在的具體地址,就打聽到我父親單位或我哥哥走時留下的地址,給寄過來,我父親又把這些信給我哥哥寄去。

其實我哥哥在初中時就已經戀愛或準戀愛了,當時給他寫信的一直不少,每逢陽曆年都收到各種明信片一大堆,百分九十是女同學送的,這些明信片他積在一起至少有幾百張。我曾把明信片上的美女拿著偷偷欣賞,那上麵有不少穿泳裝的,十分好看,在那個時代這是最大膽的暴露了,可以說,那是偉大的暴露藝術,不像現在,太暴露就沒有藝術了。

我哥哥把這些五彩繽紛的明信片都保存著,後來如風消逝,不知所終。

哥哥上高中後還是被或明或暗的女孩子芳心環繞,他身邊一直都不缺少女人,不過他似乎沒有“充分利用”,聽說在部隊當兵時又有兩個女兵,是其他班的,同時和他好,抽著時間和她們約會,但具體細節不詳。現在想來,像我哥哥這樣的人,帥得近乎完美,又聰明,往往不可能成器,你去觀察,大凡又帥又聰明的沒有幾個能靜下心來學習的,當然毛澤東除外。女孩子也一樣,隻要漂亮點成才的極少,因為環境所致他們根本沒有心思來學習,四周包圍著各種諂媚、讚揚、傾慕、追求等組成的鮮花、掌聲和陷阱。

三年後,我哥哥從部隊上退伍回來,工作還沒有安排,沒有固定地址,所以信件依然寄到父親單位,給哥哥寫信的裏麵不乏美女,有幾個還是以前的高中同學,堅持不懈地寫來,我就看過寄來的兩張照片,其中一個苗條,一個豐滿,看起來都十分養眼。什麼叫養眼?就是給你的眼珠子增加營養,看起來便流光溢彩了。

令人尷尬的是,後來有幾次我父親把信撕開,自己先瀏覽一遍,然後我哥哥回來,他把信交給我哥哥時竟然連信封都沒有,隻給個信瓤。對此我哥哥大為不滿,十分不爽,他曾幾次當我麵形容父親是如何把信給他的:“嗯,展航,你的信!”然後就把信瓤子遞過來,就這樣!

父親撕開哥哥的信先睹為快,我後來分析了,這還不僅關乎常識和修養,更多的是一種補償心理。這可以理解,因為父親的一生沒有經曆過愛情,他那個時代的人,又是地主又是“文革”,根本沒有自己選擇對象的機會,更沒有戀愛過,一到年齡經人介紹就直接和我媽媽結婚了。所以他的內心還是很想知道戀愛是怎麼一回事,現在的年輕人是怎麼戀愛的,尤其那些甜言蜜語是怎麼說的?電視劇裏也有纏綿悱惻的愛情描述,可那總隔著一層,當自己的身邊有時就忍不住好奇的心理去窺視,這樣就造成了非常不妙的舉動。

我有時也真替那些沒有經曆過“青春”的老一輩感到傷感,唉,要是他們能從頭來一次就好了。都說青春無價,可有人把他們最值錢最黃金的部位一刀割掉,他們就靠這些邊角餘料活著,靠雞零狗碎活著。他們其實是被閹割了,所以他們也是太監,盡管他們和真正的太監有形體上的區別,可說到底形體上的太監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精神上的太監。

我哥哥在部隊上還是混得不錯,年年都是什麼“優秀士兵”、“優秀班長”之類,得了不少獎狀,部隊上直接給寄到我們家裏。最初當兵時他非常神往武警,希望分到特務連,這樣他學武術的理想就間接實現了,可惜天意弄人,命運又安排他到通訊連。和他同去的一位老鄉就被分到特務連,回來後據說那是一身的功夫,一般三四個人近不了身。我哥哥的功夫是一般的電話鎖不住他,明明上鎖了可他鼓搗幾下就打出去了。當然,這些對他們都是小菜一碟。

其實學這點東西回來也用不上,還不如特務連出來起碼可以當個保安,街上遇到歹匪了也不畏怯,所以我哥哥覺得很空虛,等於在部隊上白混了三年飯吃。他是在當兵兩年後近二十歲才開始醒事的,當他退伍後回來,他初中的同學有人已經中專畢業了,高中的同學有的也熬成正果考上大學,我哥哥不免私下對我感歎道:“唉,人家都開始工作了!”又說自己當初差點就轉學到了縣城,隻是一念之差,如果他當時不答應參軍肯定轉到了縣城,他的意思是自己的前程就輝煌了。

其實這是妄語,是事後想當然的說法,以我哥哥當時的心理狀態就是轉到縣城怕也無多大改變,因為那時他對讀書已經不感興趣了。

但我隻能安慰他,說什麼條條大路通羅馬,不一定隻有念書才是唯一的途徑,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努力抓住現在今後依然能夠成功,我哥哥受此啟發也鼓起勇氣,說是的。

其實說到底人生就是亡羊補牢,是個不斷亡羊補牢的過程。

年輕的時候我們不了解父母的心,父母了解我們,因為父母曾經年輕過,可父母在年輕時又何曾了解他們父母的心?這是不可逆轉的定律,一如佛經上講人的投胎轉世都有隔陰之謎,就是重新投胎時把以前什麼都忘了,記不起來了,於是重複的錯誤可能再犯。隔代的銜接中造就了不可逆轉的矛盾,是誰製造了這一個個惡毒的循環?如果有上帝,估計人生隻是上帝無聊時設置的一個玩笑,就像你打遊戲機升級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