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2 / 3)

在混亂中當然不乏潛心學習預備考大學的尖子生,可我哥哥根本沒有心思沉澱下來臥薪嚐膽。

那是我哥哥活得最窩囊的時候,事實是他一上高一,在他們班就被選為班長,結果這個班長也不能自保,沒撈到什麼好處,反而樹大招風,開學沒幾周就被一個並不認識的小子叫出教室外當眾扇了兩耳光,我哥哥當時被打得莫名其妙,但是聰明的他一直沒有還手,隻是問對方為什麼打他?對方是個明顯比他瘦小的豆腐幹似的人物,但他身後跟著兩位精壯彪悍目光犀利嘴裏叼煙的角色,我哥哥一看就明白了,對於哥哥的詢問對方隻是說:“為什麼打你?哈,”他樂了一下,“不為啥,就是打你!”

當時在這所高中讀書的男生沒有人敢肯定自己一直不會挨打,你今天不挨打不代表明天不挨打,今年沒挨打,明年也可能挨打,總有一天輪到你,而且你被打時常常連自己都莫名其妙毫無征兆,甚至有像我哥哥一樣,打他的是他不認識的人。

記得當時我父親知道這種情況後問了哥哥這樣一個問題:“你看那些經常挨打或打架的人裏麵有沒有學習很好的學生?”我哥哥經過思考後如實回答:“好像沒有”我父親說:“是啊,你也承認這些學習好的都很少有事,這是因為人家把心思都花在學習上了,沒有時間、沒有精力接觸這些烏七八糟的事,而你們把多餘的精力都發散了……”

我哥哥自然無言,但這並不能使他信服。

客觀地說,我父親的話有一定道理,不過這個道理是相對的,所以也有一定的局限。容易挨打是事實,而心思不在學習上就更容易挨打了。這就像你坐在菜市場看書,如果你心思都在書本上,耳邊的喧囂自然小一些,如果你心思遊蕩,就感覺身邊更混亂了。

一九九一年的冬天在我記憶裏是寒氣逼人的。年少人仿佛一朵花,五官嬌嫩,對嚴寒酷暑的體驗也遠比成人來得深刻,某一次記憶的刻骨銘心之後成為一種標誌性存在,後來的不斷疊加都並入這次統籌性記憶。

那是一個周六的下午,幾乎沒有陽光,遲暮的顏色似乎從中午開始就布滿空中,天冷得農人房頂冒出的炊煙仿佛一出來就凍僵靜止在空中不動。我騎著自行車去給哥哥送一件東西,當我到達驛水鎮時是下午四點,滿街遊走的濃霧使這裏看上去像是一個妖精盤踞之地,要不是粼粼的樓房一塊一塊從霧團裏透出來,真是一個開闊的島嶼似的江南水鄉。我哥哥的高中就在水的對岸,我坐小筏子到達了這個過去曾聞名一時的清真教堂改造出來的學校。

哥哥在岸邊等我,我隨他一起步入了他們的校園。十二歲的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壯觀的學校,校舍左三圈右三圈,層層疊疊,把我走暈了。最後上到一棟極其巍峨的大樓,這大樓有程咬金的體魄,但是氣質卻像落難的林衝十分陰鬱,我上樓後人感到陰暗得睜不開眼,兩邊梧桐樹則和大樓試比高似的爭長,枝葉稀釋了冬日的陽光。

宿舍裏麵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因為是周末該回家的都走了,個別沒回去的也在外麵閑逛。哥哥從床底拖出自己的箱子,把我帶來的東西放進去。

打開箱子時裏麵有一隻沙袋,還有幾件衣服。我吃驚怎麼會有沙袋放在箱子裏呢,問他哪裏弄的,他說自己縫製的。我看沙袋的四周是手工縫的針腳,歪歪扭扭,但看沙袋上麵浸染有暗紅的斑斑血跡,我說怎麼回事?你打出血了?

哥哥臉上滿是寒殺凝凍的神情,他告訴我自己每天早晨出操前都會提著沙袋出去練習,因為受人欺負心中鬱積了仇恨,所以下手很重,時間長了沙袋兩邊就沾上了血跡。我心中一痛,並且震驚。

那天哥哥還告訴我他想出去學武術,以便防身,言外之意是自己不想再讀書了。他的語氣聽起來沒有絲毫熱度,散發著冷冷的寒氣,但其實這寒氣裏貯藏了所有的熱量。他說這裏都是恃強淩弱,弱肉強食,沒有絲毫公正可言。說完我發現他的臉色變得更青紫了,我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太寒冷,還是他的情緒太鬱結。

這年冬天即將到陽曆年時,我父親收到一封信,是上高中的哥哥寫的,信的具體內容我沒有見到,大致意思是他要出去學武術,學好了照樣可以走遍天下有飯吃,不一定非要上大學,他現在缺的是學費,讓父親幫忙弄一筆錢,他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學成回來一定給父親如數還上。也就是說等於現在是向他借的。

其實哥哥想學武術是一個很早的夢想,那個時代的年輕人大概都有武術情結,當時金庸的電視劇和小說正在風行,那簡直造就了一批社會流氓以及想鏟除流氓的人,很多人都著了迷,沉浸在金庸構造的烏托邦中,應該說金庸創造了武俠文學的奇跡,同時也流毒深遠貽害了一代又一代處於躁動青春期滿腦子幻想的年輕人。

我哥哥當時即是對武術非常著迷的青年之一,記得上初中時他在我們家桃樹上吊一沙袋,放假時則拳打腳踢嗨嗨有聲。他本來身體矯健,腕力過人,又練了一番,所以在某一陣曾經所向披靡獨領風騷,很多學生見了他即露出討好的笑容。但他苦於沒有師父教他,曾給一個遠在廣州的堂叔寫信寄錢買了兩本書,我記得一本叫《拳經》,另一本則是《少林棍法》,上麵都有圖譜,他曾對著兩本書比畫過一陣,但後來就沒見了動靜,可能覺得自學成才到底不行。

等我哥哥正式上高中後,環境變得十分惡劣起來,他們整體就如一群老鼠活在幾隻貓中,惴惴不安,老鼠那麼多,貓那麼少,可誰也改變不了這種老鼠怕貓的命運。在新形勢的刺激下我哥哥學武術的念頭重新抬頭,這次比以往抬的都高,是正兒八經想付諸行動了。

父親看了這封信後鼻孔冒冷氣哼了一聲,便把信丟在桌子上,說:“一天就想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從來就沒把心思放在學習上,還學武術!哼……”我知道父親絕對是不會支持哥哥學武的,在他看來這就是一個少年荒唐的舉動,而在哥哥自己覺得卻是非常鄭重的一次行動,他內心充滿了激發的浩然正氣,是自己多年來的一次理想追求。

在父親收到這封信一個星期之後,我哥哥從高中回來了,是周末放假,他瑟縮著荒蕪的脖子,有幾分忐忑,然後斷斷續續和父親談起自己的打算。父親冷著臉聽完,開腔說他這是異想天開,學武術要有恒心是非常苦的哪有那麼好玩,好好學習上大學是正路,這都是胡鬧,最後說家裏沒有錢借給他去學武。

哥哥還不放棄,說既然自己上高中三年也要花一大筆錢,何不把這錢現在就給他,他好出去學點本領,自力更生。父親冷聲說:“你上高中要用錢是沒有辦法,一點點籌的,哪能一次拿出那麼多錢,錢在哪裏?!”

這說的也是事實,因為父親當時的那點工資支持我們全家開銷已經捉襟見肘,當然沒有這筆錢可以拿出來,而就是能拿出來父親也斷不會送給他去學武術,所以哥哥注定是要碰一鼻子灰。

這天晚上,我和哥哥睡在一起,他在床上輾轉反側,我似乎聽到他的幽歎之聲。父親則到一個快要退休的同事辦公室去睡了,那老師不住校。

第二天是大晴天,難得的陽光燦爛,一早我哥哥就出去了,不過回來時神情依然憂鬱。吃飯後我和幾個夥伴去操場打乒乓,玩了一晌午回來,父親在家,他撥弄著辦公桌兩個抽屜之間上鎖的夾板,這夾板是鐵鑄的一塊圓形,一上鎖兩邊的抽屜都打不開。他問我:“這夾板你動了沒有?”我一看上麵有很多虎口鉗咬過的紋,並有扭動的痕跡,我說沒有。他又問我:“看到你哥扭了沒有?”我也說沒有。他皺著眉,反複查看,冷哼一聲道:“奇怪呀?怎麼會扭成這樣子?”

然後哥哥回來了,父親就問他動沒動過這夾板,我哥哥訥訥地說,“你自己昨天不在那修理嘛。”父親說:“我修理是把它捶平,哪成這個樣子?我自己捶的我不知道?”然後他們就互相沉默,坐著沒說話。父親昨天的確是把這個鐵板用斧子捶著修理了一下,具體情況我不分明,但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那時我父親正在學校當會計,這屜子裏一般都鎖有錢。這件事使父親大傷腦筋,哥哥走後他反複自言自語似的對我說:“哼,怪呀,你想想,這是誰弄的?看樣子明顯是有人用力扭沒有扭開嘛!”

父親的臉色更加難看,此後又喃喃數次,一邊忿然,一邊嗟歎不已,還夾著傷感的情緒。

這事成為父親心底揮之不去的陰影。

到這年年末,哥哥從學校放假回來,我們都在家裏火塘邊坐著,父親伸手跟哥哥要成績單,哥哥隻得從懷裏把成績單掏出來,父親看到上麵學科都在五六十分之間,沒有一個上八十分的,便臉色很難看地哼了一聲,把單子還給他。

接下來父親好像是教育哥哥,也可以說是敲警鍾,“如果不好好學習,考不上大學,不如現在就回來種地,”又給哥哥舉例子,初中時和他混得比較鐵的幾個哥們,“人家都是居民戶口,在街上,吃麵麵糧的,你呢?你混著怎麼辦,和人家一樣平起平坐?將來隻有回來拿鋤頭……”而說實話,看到我哥哥長得那個白麵書生相,我們也都認為他不像拿鋤頭的人。

這年過年家裏一直很壓抑、沉悶,其實不是這一年而是好多年了,父親沒有笑容,母親一直操勞,我和哥哥晃晃蕩蕩,有時幫父母做點家務,更多時候不知道在做什麼,好像什麼也沒做,但又像一直沒閑著。

正月裏的一天,哥哥情緒消沉,背後一次偶爾對我嘟噥道:“我不念了,不想念了……”他也隻是喪氣之語,並不認真,但當時我年齡小不懂事,就在此後一次和父親閑聊中對父親說了,我說哥哥自己說不想念了……哪知父親聽到後大起反應,可能他覺得自己說出這話的人即使繼續讓他賴在學校也一定念不出名堂,而他似乎失去了繼續供養哥哥做這種無謂的消磨的耐心,就反過去問哥哥,說立恒說你說的,不想念了,是真的吧!我哥哥說他沒有說,父親說,你要不想念就算了,那就回來種地吧!然後把手中劈柴的斧頭重重砍在木頭上。

哥哥不想念書是真,但如果要他馬上不念了回來做農活他可受不了,所以父親問他時他又否認。其實我當初對父親說時隻是隨口一說,全無用心,不承想被父親抓個正著。然後父親又回過頭來問我,你哥哥到底說這話沒?為了表明我沒說謊我隻能說哥哥說了。這樣父親又去問哥哥,他依然否認,不過始終我們三人都沒有當麵對質。父親沒問出什麼名堂就沒再問了,而接下來我和哥哥在一起時他就問我:“你怎麼把我說的話都給他說了?”我此時隻能哼哼唧唧說不出話來。

到正月十五之後,開學時我哥哥依然拿起幹糧和報名費去上學,因為他成績雖然不好,畢竟沒有當父親麵說不念,而我母親也是堅決反對他回來,主要是心疼兒子,這麼小回來就種地太辛苦了。

所以到後來我和哥哥又背著行囊從岔路口分手各奔天涯,自始至終這個過程哥哥給人的感覺很憂鬱,很艱難,像要到遠方去受刑,去流放。在那麼遠的地方讀書的確要吃苦頭,何況從本質講他對學習又不感興趣。

然而就在這一年,我哥哥的命運發生了新的變化。

這年陰曆三月,我父親經過反複考慮,決定送哥哥去當兵。本來這年他猶豫不決,想把哥哥轉到縣城去上學,他知道驛水鎮混亂,教學水平也不能跟縣重點高中相比,轉學我們的親戚可以幫忙,可父親反複思忖到縣城後花銷更大了值不值得?以我哥哥當時的成績,他估計轉上去也不會有多大起色,這就是對哥哥的學習狀態、精神狀態已十分失望。所以正在他猶豫之間,春風又綠江南岸,征兵了,和我哥哥同樣大小的男孩子已有不少報名,我父親就讓哥哥從學校回來也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