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血與紅血(3 / 3)

這封信被投遞之後他忐忑難熬地等了一天,即收書一封——當然也是當麵投遞,那小妹妹看起來淡淡的,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這就更令他不能接受了,如果是正常發展他們應該越來越熱烈才是,哪能夏至未到就轉秋涼——真是情到多時情轉薄,有情總被無情傷。媽的,這世上的女人都是婊子!當然自己的老媽除外。

展開陸曉萌的信箋來讀,原以為裏麵會作大段的辯解,甚至會有許多邏輯上、情感上的激烈衝突處,哪知一看回複得異常簡單——隻有幾個字,說,我和他是一般朋友。

這句話他反複看了多遍,連最後那個句號都沒放過,媽的,我寫了洋洋灑灑五千字,是平時作文的五倍,人家隻回複了八個字,還有一個標點符號。

哄傻子的話嗎?偷情偷得有點技術含量行不?這家夥開始笑起來,不知道是嘲笑別人,還是自嘲。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相信了她,或者說他願意相信他們隻是一般關係——雖然信任是種健康的冒險,他寧願冒這次險。可回過頭來理智告訴他,哪有一般關係就手拉手的,媽的,我和你發展了半天才到吃飯階段,你和人家一般關係就手拉手,豈非我和這小子生活在兩個國度,你和我在一起時是中國人,和他在一起就變成了美國人?

騙人騙得沒有智商啊,或者她都懶得解釋了。

他越想越火,恨得咬牙切齒。

同時傷感不已。到後來這種惱怒和傷感就交替出現,輪流伺候他,他如進入了冰火兩重天,忽冷忽熱,奇冷奇熱。真他媽的寒冰地獄和烙鐵地獄!

曾凱受不住煎熬,定力不足,過了一天即再次投書一封。在這封信上他披肝瀝膽剖陳了自己的傷口,說自己異常痛苦,聲言她這樣是把自己當小孩子糊弄,哪有一般關係就手拉手的?如果是這樣也沒見過你和其他男的拉手,這個答案顯而易見是對他的不尊重,不尊重他們之間的感情。結尾他說,望你速速回函!

本以為回信會令他大釋於心,真的達到解脫的境地,哪知這就像賭博,越想翻本陷得越深。人家的回複異常簡潔生硬:“我和他拉拉手怎麼了?值得你這麼大驚小怪嗎?和人家吃了飯又怎麼了?你又不是我的什麼人,憑什麼管製我?難道你還在我身上砸了鋼戳呀?”

曾凱看得兩眼充血,臉色煞白,這封信透露了兩個信息:第一,你無權管我。而且人家已經煩了,是要攤牌的樣子;第二,這家夥不光牽了她的手,還請她吃過飯,是她自己爆料的。至於是否還做過別的什麼不得而知。他真是愚笨啊,既然手都牽了肯定是前麵作過鋪墊,哪有一開始就牽手的,就像他一樣,可惜,他鋪了半天還墊得不高,興許人家是老早就鋪了,這時候墊的高度令他望塵莫及。

他越來越不能接受,她竟然是這種態度,恨不得去咬她幾口,回過頭來,又覺得異常悲傷,自己的第一次竟然就這麼夭折了……我的初戀啊!

曾凱向自己最要好的一個同學傾訴,這時候他已經沒有尊嚴了,幾乎要流下淚來。就這樣接受了失敗,覺得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差不多一敗塗地。同時他隱約表示,我要不要自殺?因為他覺得如果不自殺就這麼過去,實在對不起這段感情了。

他的朋友提示他:“真沒出息,與其自殺不如殺了那小子——自殺是懦弱的表現,而殺人則是勇敢。”

此話猶如天光開啟了他的心,我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殺人嗎?

這小子是四班的,就在隔壁,有幾次見了他真想上去揍他一頓,又怕自己揍不過反被人揍丟人現眼。想到死他有種解脫的感覺,現在他似乎突然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啊,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感覺真好,那才是人生的大境界。他給那小子修書一封,仍然是當麵投遞,裏麵隻有一句話:有種的話明天下午五點在沙灘上見!

沙灘是學生們經常打架、鬥毆、戀愛、玩耍的地方。在這裏了結才痛快淋漓,方顯英雄本色。

第二天下午,曾凱去沙灘的時候身上別了把昨晚磨好的水果刀——這刀在他昨晚的磨礪下已經大放光芒。水果刀的作用不隻殺水果有時殺殺人也是可以的,或者把人當水果殺,也給它吃吃葷。

見麵的時候,他是孑然一人,對方卻來了兩個。曾凱心裏一沉,想:“完了,我怎麼就沒想到多邀幾個做啦啦隊以壯聲勢呢,又棋低一著!”李智似乎已經明了他的一切,顯然沒把他放在眼裏,隻對自己身後那個矮胖的家夥說:“表叔,今天不勞你動手,你觀戰就行,有我收拾他足夠了!”

曾凱額頭冒汗,心裏冒火。那矮胖子促狹的眼光和臉上的粉刺一起對著他——簡直不拿正眼瞧他,麵上帶著讓我即將看一場好戲的淡定自若的微笑。李智先發招了:“怎麼,來練一下?”曾凱氣結,哼了一聲,然後質問道:“你和陸曉萌到底是什麼關係?”“哈,這與你有關係嗎?”“當、當然有關係,我請她吃過飯。”

哈哈,李智過癮地大笑起來,說:“我還請她看過電影呢!”曾凱發現他在口才上又遜了一籌,再次氣餒,急道:“她既然和你好為什麼和我好?”說出後發現自己把話說反了,應當反過來說。

對方反應機敏,馬上抓住,說:“我還要問你呢,她和我好為什麼和你好?我和她在先,你在後,你有什麼權力質問我!”這時他身邊的表叔也冷笑了,瞥了他一眼,拖聲慢氣地說:“就是,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的嘛!”

“我,我……”曾凱氣極,沒想到在事理上自己竟然被推到如此不利的地步,他說,“什麼先來後到?我怎麼知道你比我先到?你去找陸曉萌問。”

對方悠然說:“這事不勞她出麵,我全權處理就行。你有什麼就問我!”他的話剛說完,那表叔又撲哧一聲笑了,笑得肚子一顫一顫的。曾凱頓時臉紅脖子粗。

“你為什麼不找她問,是她背叛了我!”“這話說得好沒水平,要問你找她問去,又不是她背叛了我,我和她一直就好,她對我很聽話,很乖的!”表叔聽後再次笑彎了腰。曾凱聽到此處已感到陸曉萌挽回無望,自己似乎是被耍弄了,不禁怒火中燒,心想不如玉石俱焚,出口鳥氣,他便罵將起來:“是婊子都很乖的!一個娼婦,有什麼稀罕!”對方反彈激烈:“你他媽的才是娼婦!你奶奶才是婊子!下了你這隻王八蛋!”“一對狗王八!”曾凱怒不可遏,語無倫次。他不知道如何去罵,於是霍地抽出了刀。

“嘿喲,還挺嚇人的,早有準備啊?”李智得意洋洋,一點害怕的表示都沒有,簡直稱得上談笑自若。“老子就赤手空拳,隻有那些膽小鬼才借武器壯膽!”李智說。

曾凱覺得自己又失敗了,十分沮喪,把刀抽出來本該鎮一鎮吧,哪知毫無效果。氣急敗壞惱羞成怒的曾凱揚起了刀。這時死亡的念頭再次在他腦子裏一閃,那麼快,又那麼強悍。

此時李智才被曾凱臉上的殺氣所震懾,不覺退了幾步,曾凱第一次獲得了進取的信心,似乎占了上風,他要乘勝追擊,又逼近一步:“你再罵一句!你罵啊!”

李智雖然往後退,但在語言上絲毫不示弱,“操你個媽,你還真敢殺人!”

曾凱沒有回答。回答他的是一聲慘叫,當然是對方發出的。

這天下午五點四十分,血案已經釀成。很多人跑到沙灘上去看時,地上是一攤血,血已經被細沙吸幹淨了,顯出赭漆一般的顏色。

這是人血,血在人身上時是活的,離開人體後就死了,死了的人血會顯出另一種模樣。

午後的陽光依然濃烈耀眼,許多人在太陽下感到眩暈,而曾凱,是暈得最厲害一個。

曾凱被警察帶上車之前回頭看了看圍觀的觀眾,他在人群裏一眼就認出了陸曉萌。她驚恐地躲在別人背後偷望他,他隻看到了一雙驚恐的眼睛和半個頭,他認出了她,不知為什麼,那麼多人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中國的看客每逢這時無不顯出強大的陣容,其集體智慧和浪漫才情得以集中展現,他們議論紛紛,縱橫滔滔,比政客還精明、博學,比陰謀家還吊詭、奇譎,而欲說還止、旁敲側擊,比藝術家還深得話外三昧、意旨雋永。他們是最盡職又最有個性的粉絲,持久地耐心地包圍著觀賞著,津津有味,奉陪到底,天荒地老,哪怕到世界末日。

但曾凱同學沒有過多為粉絲著想,他上車後很快離去。這次,他坐的是免費專車,平生第一次受到如此優待。

至於李智同學因搶救無效當場死亡——應該是當場死亡後又做了無效搶救,因為刺中的是心髒——這就像給一個屍體做搶救一樣,屍體是不能救活的。

這件事最初震動很大,像沙塵暴短時間內刮遍了全鄉鎮,學校大門敞開,也第一次迎來了亮閃閃的警車。很長一段時間內學校的混亂狀態讓人為之擔憂,少數有門路的父母將子女轉移到其他學校,但天下烏鴉一般黑,他校說不定還不如這裏,而且教學質量明顯不及,因為這裏是本區的王牌學校——除了個別人轉到縣城去。

受到這些事件的衝擊,學校就像一幢搖搖欲墜快要散架的房屋,眼看著就要塌下去,然而一直沒有坍塌。原來這學校雖是一間漏洞百出的房子,但它的主梁還是結實的,證明就是這件事之後學校領導階層並無什麼變動,校長還是校長,主任還是主任,副校長還是副校長,並繼續夢想著有朝一日當上正校長。其他的呢,教師還是教師,學生還是學生,以前怎麼教現在仍然怎麼教,以前怎麼過現在仍然怎麼過。

但不論怎樣,這是我初中三年經曆過轟動最大的事件。死亡,在這所學校並不鮮見,以前有遊泳淹死的,有像宋揚一樣得病死的,有像地理老師一樣在課堂上腦溢血死的,但他們都沒有這次李智死得如此壯觀,如此有成就感——蓋因為以前他們都沒有觸動過法律,而這次警車堂而皇之開了進來,大家還見識了銀光閃閃的手銬。這些可不是隨便可以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