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幾個月,宋揚明顯感覺自己體力不支,後來常老師就給他喝飲料,和第一次一樣,他知道那是一種藥,可以大大激發身體的潛能。
當他喝了藥後又重新崛起,重振雄風,他們一起騰雲駕霧,一遍遍遨遊,如兩個成仙得道的神仙在雲霧之上,在群巒之巔盡情舞蹈嬉戲。
他的同學看著他漸漸黃瘦,不知何因,隻見他不再如以前活潑,身子消沉,人發愣,常若有所思狀。他的父親不在身邊,母親是個賢惠本分的農村婦女,看著兒子一天天瘦下去,問他亦不言語,隻道是學習上太用力苦了他,便給他改善夥食注意增加營養,然而並沒有明顯改變。這母親正在焦慮之間當父親的回來了,一見兒子才幾個月就變成這樣,大吃一驚,兩人馬上決定帶他到醫院檢查。
宋揚先還不去,說自己沒病,但挨不過父母做主,就到本鎮醫院找醫生看,沒查出所以然來,父母又帶他到縣醫院檢查,化驗結果出來了,兩人大吃一驚:孩子得了白血病。
兩人的心髒如被榔頭狠狠敲了一下,幾乎窒息過去。父母決定讓他住院,於是辦了手續,回家後又向學校請了病假。
白血病是一種白細胞不斷吞噬紅細胞的病,紅細胞會越來越少,所以要不斷給人體輸送新鮮血液才能暫且維持。
其實在人們的普遍意識裏,白血病就等於癌症。父母不能相信死神就這麼精、準、狠地選中了他們的兒子。
宋揚像個特種動物被保護起來,除了至親一般人不許見。他不斷地做透析,換血,其間的痛苦不說也罷。他還沒有死,但他父母的心已經死過一千遍了,他們看著他不斷掙紮,就像看著一個陷入泥淖的人無力自拔而沒有能力救他,這是最殘酷的,世上最痛苦的不是愛人死亡,而是讓你看著愛人慢慢死亡。
三個月後,宋揚出院了——不是病好了,而是放棄了治療。他被拉回家裏,做最後的停留——醫生說是調養,其實就是等死。
宋揚在他家裏靠東廂的那張床上度過了人生最後的時光,一共二十多天。每天的太陽照常升起,清晨帶有清新乳香味的陽光從窗欞直射進來,灑落在床上,他看到光柱漸漸變化,在無言的痛苦中一直挨到下午,直到他熟悉的黃昏降臨,夕陽再一次從窗欞移過,向他作別,這次它是一種哀傷的懷舊的顏色,同時他聽到外麵暮色四合中各類聲音的交織,蟲鳴鳥啼人聲水流,這些熟悉的聲音,從他耳畔一一走過。
我是隨老鐵還有另外幾個同學一起去看望宋揚的,我和宋揚不熟悉,但老鐵和他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那是一個周日,秋天已涼,我們都需穿上薄毛衣禦寒了,樹上的葉子也落了一半,還有一半正在逐漸凋零。我們走進宋揚家冷清的院子,他的母親蹲在房簷下目光呆滯麵無表情,看到我們後她將我們引到東廂的那個房間。
病床上的宋揚給人感覺是與年齡不相符的一種猝老,就是一個人在瞬間老下去。他臉色又枯黃又蒼白,像久沒洗過的髒床單。眼睛黑洞洞的,陷得那麼深,能放進一個核桃,隻有從眼仁中泛出一點清亮羞澀的光才能感覺他是個孩子。頭發很稀疏,落了一大半,這麼稀疏的頭發沒有梳理,毛茸茸的,與以前帥氣整潔的宋揚判若兩人。我們去看宋揚的時候宋揚還能認出老鐵來,從他略有微光的眼裏漾出一點笑,他幹澀的嘴唇翕動著,但是沒說什麼——恐怕他已經無力再說什麼。老鐵忍不住歎息一聲,同去的以前喜歡宋揚的一個女同學則眼圈發紅險些掉下淚來,這樣的氣氛實在令人壓抑,幾個孩子都不太會說話,隻挨了十幾分鍾大家都走了,好像要急於脫離這個不祥之地。走的時候我們向床上的宋揚招手再見,老鐵說:“再見,隔一陣再來看你!”床上的宋揚臉上是一片漠然,隻有嘴唇嚅動幾下表明他聽清了這話。宋揚的母親默默地甚至是麻木地送我們出來,沒說一句話。當大家快走出院子回過頭要和她告別時猛然發現這個沉默的女人正淌下淚來,那麼濁淚瀝瀝地目送我們,如一隻絕望的即將熄滅的蠟燭。我們都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還是老鐵說了句:“嬸,你回去吧!”我們就快步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大家不免歎息起來,幾個對人生尚無更多閱曆的少年對生命的體悟還十分淺薄,還不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可老鐵已經知道宋揚活不久了,至於為什麼活不久大家心裏並不認為是由於白血病,而是不約而同想到一個詞:命運。他能得這種病就是他的命。
我們可以和天爭和地爭和人爭,但是沒法和命爭。
這是我最後見到的宋揚,保留了一點記憶在我年少幼淺的記憶上。當時我已經經曆了姐姐死亡帶來的靈魂顫栗,所以有比其他幾人更為深邃、蝕骨的體驗,但這個體驗是沒法說出的,人生是一個謎,最大的謎底歸為死亡。
在我們看望宋揚之後僅僅一個禮拜,宋揚就與這個世界徹底訣別了——他像塵埃一樣四散飛揚,或者像雲一樣浮在天際俯視人間,最後化成了一滴露珠,被太陽曬幹了。宋揚被太陽曬幹了,蒸發了,這個太陽就是死亡,它那麼冷,又那麼熱,或者說,它那麼熱,其實那麼冷。
於是這世上漸漸沒有了宋揚。
宋揚是獨子,他的死亡給家人打擊至為沉重,此後這一家人像影子一樣活著,沒有了生機。宋揚死後,父母舍不得他,將他埋在房頭左邊的菜地裏,這樣可以天天看到他陪著他。幾年後一次我偶然從他家門前經過,驀然看到一座墳,將我已經淡忘的記憶挑了出來,哦,原來宋揚埋在這裏!
宋揚死後,隻短時間給某些熟知的人帶來一點悲傷的情緒流,學校裏很快將他遺忘了,銷聲匿跡,唯一一直記得他的是他的父母。
據說宋揚在死前幾天才躊躇很久將自己得病的經過告訴了父親,是很簡約地告訴,他多次被常老師下藥。這其實才是造成他白血病的真正原因,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幾天後,兒子就合上了眼睛。
也許孩子已死,做父親的心灰意冷,再去追究已經沒有實質意義;也許他覺得自己說不清,沒有了物證與人證,最終他自動放棄了和常靈鳳老師的兵戎相見,一頭埋進了自己的悲哀裏。
這件事造成的具體後果沒有人知道,從外表看一切風平浪靜,沒有任何後果,隻是宋揚不見了。常老師依然講課,學校裏隻是少了一個上學的孩子,大家都知道他得了白血病,而得白血病總是要死的,僅此而已。
但據小道消息這事多少還是有點影響,第二年常靈鳳便調離了原來的學校到相距較遠的另一所中學。具體原因不明,不知道是她自己要求調動還是被學校領導調動,她在另一所學校又待了一年,然後調到更遠的地方,據說和她的男人團聚去了,因為不在一個境域,以後大家都沒有了她的消息,此人不知所終。
沒有人知道常靈鳳老師現在過得如何,是否還和以前一樣風情。
四
在每個人的生命裏,時光是一柄劍,即使曾經被傷得鮮血淋漓,它終要漸漸消盡其鋒芒,最後歸於虛無的蒼白。時光總是沿著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軌跡前行,一路向前,永不回頭,至於在軌道旁遺落了什麼,拋棄了什麼,僅僅是在遺落的一瞬間被人記憶,轉眼間就忘卻了,然後歸入永久的忘川。因為客車之於行走正如舞台上的追光,光在哪裏一切皆鮮活地呈現,光過處,一切不複存在。
時光之旅就這樣不快也不慢,然而堅定不移顛撲不破地向前,沒有人能控製它的節奏,更沒有人能讓它停下來,因為你不是這輛大車的司機。這輛車的司機是誰?誰也弄不清楚。
回想起來,在我初中即將畢業的這年五月,學校還發生了件轟動內外的大事。
事件的主角是三個人:一個叫曾凱,一個叫李智,還有個女生似乎叫陸曉萌。
曾凱和李智是初二學生,一個三班一個四班,而陸曉萌是初一,在一班。
事情的緣起大概是這樣:已是初二並虎視眈眈的曾凱看上了初一的小妹妹陸曉萌,那可不是一般地看上,簡直愛得死去活來,他費了很大心力,設計了諸多巧合終於和陸曉萌接上了頭,好不容易請她吃了頓飯,並買了 N次雪糕和口香糖、話梅之類送給她,令他高興的是,她都接受了。曾凱心裏那個樂啊,這都接受了,難道不會接受他這個人嗎?他激動得像發情的公狗躁動不安,晚上則如難產的女人在床上輾轉反側。
幾天後當曾凱正準備有更大動作時發現有人已捷足先登——有個叫李智的小子拉著陸曉萌的手從他眼皮子底下悠悠走過。他是在街口林蔭道下守株待兔等陸曉萌的,因為她放學回家必從這裏經過,可能他躲在背光處,街上人來人往,他們沒有發現他。曾凱當時呆住了,如挨了泰森一拳,先是渾身發軟,仿佛被抽了筋,繼之以無名烈火——當他正準備和這小子拚命時人家已經走遠了。他像醉了酒,昏昏沉沉往回走,極多的想法蜂擁而至雜亂無章,最後到了無思無想的地步,大腦竟一片空白。
已經錯過了痛揍那小子的機會,或者說對那一對狗男女,捉賊捉贓,捉奸捉雙。他再三考慮,無證可據,第二天要大肆興師問罪不好進展,但實在忍不下這口氣,便修書一封,直接投遞。此事的好處有二:一可查問此事至少敲山震虎;二可在信裏展現對她的曠世深情,平時沒來得及說的話都裝在信裏。這封信寫得洋洋灑灑,開篇先回顧了他們間至死不渝的愛情,他信誓旦旦永遠愛她的諾言,到後來筆鋒一轉,陡露傷懷,對她的叛變深感沉痛,說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給我一個正式的交代……那男的到底是誰?你到底愛他還是愛我?為什麼在愛我的同時又愛他?如果不愛他為什麼和他在一起?如果愛我,又為什麼背叛我?
到最後簡直聲淚俱下,用幾近顫抖的筆觸寫出了:請你告訴我,給我個說法?又說我永遠愛你!這可真是左手匕首,右手玫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