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們一陣吵鬧,叫嚷:“救人嘍!救人嘍!”就有男同學在大熊肩上狠拍一巴掌,“大熊,快送醫院!這是你的事了。”大熊還不明白小潔得了什麼病,腦子裏一團糨糊,想她是得了什麼婦科病。在語文老師的催促和同學們幫扶下,大熊很快將小潔背到學校附近的衛生院。
衛生院的醫生見了小潔也不言語,隻翻了一眼,就掛起了吊瓶,似乎什麼都知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大熊還急著結結巴巴欲說病情,看那醫生漠不關心,大熊急得用手直撓頭,心想怎麼回事?他隻有將目光落在語文老師臉上,但語文老師比其他人更深沉,臉上除了表示必要的職業性關切之外一律沒有其他“政治色彩”,想必此公是經曆過“文革”大熔爐淬煉過的,早已爐火純青,輕易不會著一絲輕煙。
在回去的路上,老師沒在一起,那幾個同學走在前麵,私下議論紛紛。他們的聲音很低,顯出既興奮又猜疑,大熊這頭熊總算聽明白了,小潔得了什麼病?原來這病貌似天災實為人禍——羊小潔很可能墮了胎!
往教室走的時候大熊手腳發軟,這下輪著他的臉色青黃了,斑駁陸離,是還沒成熟的小麥。五月的小麥長在他臉上,沒有人收割,太陽就這麼照著,滾滾的汗滾下來。大熊坐在位子上,頹然如遭了霜打的茄子,耷拉著,焉了——此時的氣候真可謂冬夏交替。
放學後,這件事在班上迅速形成熱議的中心,有人說真看不出啊,原來是個騷貨,越清純越不正經。還有人反複推測孩子的爸爸是誰,個別知道大熊和小潔關係密切的開始以為是他,後來從大熊的表現看覺得不像,大熊這傻蛋一天到晚就知道學習,這些事肯定發育得遲。
現在可憐的大熊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留下的自留地,這一畝三分田,自己還沒舍得耕種呢,人家就提前播了種。
後來,和大熊關係特別近的一個同學拍著大熊的肩膀,感歎道:“大熊啊,你小子以前不聽我的話,非要修成正果,你看到底行不行?這年頭,隻有傻子才堅貞呢,誰給你發獎狀!”
身邊另一位看大熊的熊樣,知道他受了很大打擊,也開導他:“可惜啊老兄,你留了半天的果子被人家提前摘了——該出手時就出手嘛,這時代,天上的鴨子滿天飛,撈到手的都是菜!哥們現實點,還是先下手為強……”
就是,有資源為什麼不享用呢?
這廝還拍拍大熊的肩似笑非笑,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好像自己是離過幾次婚的老男人。大熊則一聲不吭,隻有一雙充血的眼發出可怕的光,他們接觸到這眼光,趕快避開了。
其實他們說的也是實情,甚至代表主流觀點,上初中後班上成雙成對已經司空見慣,膽子大的早就按捺不住偷吃了禁果,校外也專門為此開有幾個黑店為學生服務,其實就是鍾點房,五元兩個小時進去隨便休息。
但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狂蜂浪蝶不乏其人。大部分學生倒也不十分糜爛,戀愛、牽手、擁抱是正常的,上床的還不是很多,但就是這少數人,攪動空氣,讓人心生迷亂。
現在大熊被憤怒、嫉恨、痛苦、無奈、失落、幻滅、茫然等情緒包圍、吞噬。這群怪獸組成無物之陣,橫衝直撞肆意踐踏,有時千軍萬馬混戰聲勢浩大,有時又個個單挑歇斯底裏——從這天下午到黃昏,從黃昏到子夜,從子夜到黎明。大熊一夜無眠,第二天早晨爬起來,頭比身子還大,一下床,差點跌了一跤。
大熊非常“人道”地在小潔休息了幾天之後才找機會逼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小潔開始還閃爍其詞遮遮掩掩,說自己得了什麼婦科病,大熊怒火中燒,忍不住說了句刻薄話:“夠了,外麵都傳成轟動的新聞了,你還以為別人不知道?你十五歲就做了媽,真了不起,可喜可賀啊!”
小潔此時才低下頭去,大顆大顆渾濁的眼淚滴下來。
大熊的心又為之一痛,對她又疼又恨,但到底恨占了上風,他不斷追問:“孩子是誰的?你到底和哪個男人鬼混了?”
小潔的臉色蒼白如紙,看上去像一個紙人,然而就是不說男人是誰,閉關鎖口,緊得撬都撬不開。
大熊耐心十足,窮追不舍,一定要知道這男人是誰。他沒有得到答複,因為在學校他們在一起機會有限,必須避開眾人眼目。此後幾天是禮拜六,小潔不能不回家,這大熊就一路跟著她,一路追問,她逃無可逃。
大熊在這之前心中對可能的人進行過一百次反複篩選,不能確定,班上乃至學校有不少花花公子或二流子人物,但見他們和小潔並無什麼來往,大熊和小潔在一個班不可能一點不知道。他又隻得把目標推向教師,會不會是班主任?也被他否決了,一個四十多歲老男人占用一個十五歲的少女身體那就太卑鄙了。
這天他們一直走一直走,時間被一分一秒高密度利用,然而就是這樣也不覺走到了月亮河,從月亮河上去他們就要分手了,大熊到我們村,小潔在鄰村。直到此時小潔還沒有鬆口,沒有吐出那個讓人五內俱焚的名字,大熊的忍耐力快接近極限。應該說,這人還是比較厚道的,事情出現後他沒有摑她耳光,也沒有痛罵她,隻是追問此人的名字。現在,看到一切都沒有效果,他決定孤注一擲,直言不諱地威脅她:再不說出來就去她家把這件事告訴她父母。小潔看大熊的臉色相信這件事是真的,沒有通融的餘地,她的防線才徹底崩潰,接著流淚告訴了他。
五
午後的月亮河依然那麼清澈。
午後的月亮河依然那麼清澈,它潺潺流著,陽光下波瀾不驚,溫潤如玉。它寧靜如處子,似乎娓娓訴說著歲月的細水長流。它從看不見的遠古中來,到說不盡的未來中去,它不會衰老嗎?為什麼一直要這樣流淌?多少岸邊的花兒開了又謝了,多少初生的嬰兒年輕又老了,可它還是一貫地穿梭在匆忙與從容之間,行走在一種看不出行走的姿態中,遺失於一種無法遺失的情境裏。它似乎已經舍棄了身外的一切,視而不見,隻專注於自己既定的生命軌跡。它晝夜流淌是自願的還是無奈的?
它像得道高僧,又似麻木不仁,流動的永遠是你的情緒嗎?舍棄的永遠是你的不舍嗎?你的清純是由於你的幼稚還是你的成熟?你的平靜是由於你的無動於衷還是至情至性?河啊,你是個怪物,你的意義就在於不斷流動嗎?看似永遠向前又永遠處於原地。上帝在天上製造了彩虹,在地上製造了你,你隻是人間的一個暗喻吧?
月亮河,月亮河,多少年之後,當大熊和小潔都已久曆風霜麵目全非站在你身旁的時候,你是否還是這樣一直流、一直流呢?對身邊發生的任何人世滄桑都視而不見,和光同塵,歸入杳境,無聲無語……
河啊,我們掬起一捧,發現你果然都是水。
現在,這一刻,正年輕的大熊和小潔來到河邊,他們如遠足的動物坐在石頭上歇息,都麵色灰敗,疲憊不堪。這是他們此生最後“親近”你的時光,其實隻是從遠觀者看來的親近,骨子裏頭卻是敵對。這一天他們像一對生死冤家,一路追問、拒絕、抗爭、惱怒、沉默、進攻,如一根緊繃的弦,張弛無度,比騎馬射箭還累,在流淚的過程中善良的大熊並非沒有覺得小潔可憐,隻是他覺得小潔不光背叛了他,連給他戴綠帽子的人都不告訴,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
而小潔呢,也有自己的想法,她怕他一旦知道後會做出過激舉動,她怕他知道後他的痛苦比不知道還要深。
接下來的事情是,已經知道底牌的大熊俯下身去,用清澈的河水洗了洗自己的臉,然而他突然發現,沒法把自己的臉洗得清爽幹淨,無論怎樣洗臉都是灰蒙蒙的,如貼了一層鋁紙。他一臉煙色倒映在水中,從倒影中,他看到自己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聽到心中茫然而無比宏大的歎息聲、破碎聲、自嘲聲,都隨著河水流走了。
然後,小潔也俯下身來清洗自己的手和臉,她垂下頭,散著頭發,像隻脆弱的小動物。
現在,這段時間如一塊塊玻璃,碎的,在陽光下散發出刺眼的光。大熊在縱橫斑駁的光中,睜不開眼,割得他眼睛疼,眼睛流血。這是一堆碎玻璃。
現在,大熊就在這堆時間的碎片間站了起來。
站起來的大熊用近乎平靜的聲音對羊小潔說:“你還要洗嗎?不過你這一生再也洗不幹淨了。”
他說這話時看了她一眼,不過這一眼一點也不集中,十分散漫,但卻是他此生看她的最後一眼。
說完大熊就走了。
他不知道小潔是什麼神態,知道了又如何呢?
事隔多年之後大熊仍然覺得這句話不是過甚其辭,他不是要以欲加之罪定在小潔身上,而是覺得從此以後那個冰清玉潔的小潔就沒有了,她的一生再也不可能恢複到最初的狀態,而他們之間的友誼或者說愛情也在那一刻被利刃殘忍地殺害,死在搖籃裏。相對於彼此終生來說,即使他們以後結婚,他們能忘卻這個傷口嗎?
這之後大熊再也沒有和小潔單獨在一起過,所有的美好都成了回憶。
這天晚上,窩在被子裏的大熊默默地流淚,哭得一塌糊塗,肝腸寸斷,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確定她墮胎的那個晚上。前一次是開始,這一次是終結。雙淚交流,一生結束。
六
熟悉本校曆史的人應該知道,大熊他們的班主任梁輝是個人才,他一生尤其是三十多歲以前可謂風流成性,他的現任妻子比他小十幾歲,就是他的學生。在這個妻子之前和之後都有為數不少的女學生前仆後繼,成為其床上賓。
此公沒有什麼特殊能力,在他衣冠禽獸、斯文儒雅的舉止下包藏著一顆喪心病狂般的淫心,但四十歲後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精力的衰退他收斂了許多,像小潔隻屬於偶爾為之,以便回味年輕的感覺。他選女生一般都走兩極,要麼是風騷大膽早熟的,要麼是文靜內向膽小的,前者容易誘入,後者不敢決然抗爭,小潔屬於後者。
知道真相後的大熊漸漸接受了這樣的事實,他沒有重拳出擊,一拳打斷這個人麵獸心的鼻梁骨,其實那是小說的寫法,生活不是小說,生活遠比小說更卑劣,更窩囊,更沒有脾氣,在這裏大熊顯出了他某部分仁厚善良乃至懦弱的天性,他沒有勇氣報複,公然與這個龐然大物、與學校集體對抗,他沒有絲毫的後盾,他隻是呆傻的近乎植物人的兒子,還有一個在村中臭名遠揚的母親,他隻能忍氣吞聲。
愛情,對於年輕人是最柔軟的一塊布,如果搭在肚臍上,保你健康,如果搭在眼睛上就像捉迷藏,如果搭在整個身上,就成了遮屍布。
現在,愛情對於大熊來說就是這樣的一塊遮屍布。
那一陣,大受打擊的大熊仿佛一具行屍走肉,心靈廣場上瞬間坍塌為一片廢墟,那裏長滿荒草,還有狼牙刺,老鼠在其間遊戲,野狗在無謂地狂吠。他獨坐在荒涼的時間裏,頹敗地麵對一切,四顧茫然,生命有不可承受之輕。耳際隱隱有琵琶聲傳來,他跑來跑去終於找到了,隻見那個人坐著,在彈琵琶,隻是雙手在背後反彈,他被震住了:是本來就應該如此,還是彈反了?
他的情況發生了根本變化,不再孜孜於學習,考試成績一落千丈,由最初的名列前茅落入普通中遊,到初三時他不被老師看好,而他自己也自嘲地想,就是考上高中或中專家裏也缺錢供養,他沒有那種沿家乞討去湊學費的決心,他覺得人做什麼不能養活自己啊,無論怎樣都是一生,幹嘛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非要上什麼鳥大學?我當個掏糞工不也能糊口、不也是為人民服務嗎?我就是當個農民不也有自己的意義嗎?農民和掏糞工都有自己的價值,不是嗎?既然都有價值我為什麼還要去追求其他價值呢?
而小潔呢,初中還沒畢業就輟學了,具體原因大熊不明,因為從那次之後他們再沒有實質性接觸,他也懶得去問。
其實事隔多年之後,從大熊和我的談話中我依然可以清晰感到,那個十五歲,還沒有和男人上床的小潔還一直俏生生立在大熊心田的風景線上,佇立成他心中永遠的,卻是絕世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