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們因爭風吃醋發生火拚的一次,此後不知道他們是故意避免會麵還是合理分配資源,沒有再發生火拚的現象,和以前一樣槐花嬸大半個身子是光棍的,小半個則是木匠的,這不僅僅在於地利,還在於人和,正因為光棍是光棍,所以對槐花嬸非常忠誠貼心;而木匠本來就有女人,因此對外麵的女人依賴性降低。
人的劣根性如倒了的油瓶子,一旦無人扶起就流個徹底。事情發展到後來是這個厚顏無恥的女人竟然公開在光棍家睡覺過夜,盡管這樣一共隻有幾次。
那天日近黃昏雞都上籠的時候,大熊突然發現母親不見了,剛剛從廁所回來準備睡覺的母親不見了,他還沒經曆過這樣的事件,十分驚慌,去問父親,斤叔坐在房簷下看遠山蒼茫,表情是天然呆,大熊問了兩次,他才聽清並能理解是什麼意思,然後他對大熊說:“她要到餘××(光棍名)家去眯覺(睡覺)呢!”說著還用手做了個放枕頭的姿勢,就像說的兒童語言,自己是個兒童一樣。
在暮色陰翳愈加沉重覆蓋的時候,大熊可能感到了驚慌和絕望,因為自小到大沒有哪次沒有母親陪他一起過夜,於是他又哭又罵,才幾歲的大熊當然不懂為此事隱諱,或者他懂得但是對母親太惱火、太失望,所以發泄了出來,而主要的是這些事早就不脛而走,槐花嬸的醜聞已漫天飛舞,人所共知,他即便再隱諱也捂不住蓋子。
這一天事情的結果是,又哭又罵的大熊拉著形同啞巴的斤叔,兩人落寞地進屋關門睡覺,其情其景令人感動而憐憫,那給人的感覺才叫相依為命。
光棍家離我們住得不遠,翻過一道山梁就到了,光棍的兄弟都分了出去,是獨戶,所以夜晚即便床上的響動再大也斷然驚擾不了誰,那真是銷魂之夜。
後來槐花嬸還去過幾次,而大熊也很有進步,由最初的哭罵漸漸適應和默認了現實。每逢野鳥歸巢家雞上籠馬上關門睡覺而突然間沒有了母親的時候,他不再驚慌,母親不是憑空消失,而是到別家投宿去了,於是他拉著木然的父親,提著夜壺,關上大門睡覺了。
也許是槐花嬸覺得長期這麼明火執仗到別的男人家過夜影響太壞,所以她去了幾次就不再去了。當然這隻是猜測,說不定人家是覺得沒有白天偷情來得刺激呢。
但是從另一麵,大熊家庭的變故不可避免對他影響巨大,首先是他的父親變成一個癡呆人,這還不說,由此延伸的副產品——她母親又背叛了父親和家庭,最後副產品成為正產品,兒子比老子大,也就是說,後來由於母親帶給他的痛苦遠遠甚於父親本身的不幸。大熊的父親變成癡呆人時他上三年級,從四年級開始他在班上和學校裏的地位開始受到挑戰。事實上大熊從一年級開始就一直是班上的班長或學習委員,並年年是“三好學生”,屋裏的獎狀貼了一大片,可從四年級開始盡管他還是班幹部,學習成績繼續好,但那些嫉妒他狗攆下坡羊的家夥會用各種惡毒的語言攻擊他。而罵他的把柄千篇一律無非從他母親開始,什麼他媽是婊子、偷人大王,野老公有一車皮,一晚上能伺候兩個男人,甚至出現了三人同床的大膽想象,那時候還沒有“雙飛”的概念。我不知道人為什麼一說到這些就變得想象力如此豐富多彩,一個連一次床都沒上過的處男處女會把你罵的經驗超群,仿佛自己床上的經驗比成人都豐富離奇,如果自己不是臆想狂或是偷窺狂,實在難以解釋這種現象。
其實這些人都是藝術家,當他們罵人的時候那才叫才華橫溢,為什麼這些人一到寫作文的時候就不行了,就因為他們真正的“才華”在這方麵,可你偏要他寫什麼做好事學雷鋒之類狗屁文章自然是驢唇不對馬嘴。
以大熊一向少言、穩重的性格當然是不多惹事與人鬧矛盾的,可任何事都要看氣數,當你時運佳,你的性格為你錦上添花,贏得讚譽;相反,當你倒黴時你忍讓的性格,本來沒有的矛盾也會在別人的不斷激發下引發,本來的友誼也會在一夕之間以另一種麵目出現,這就是小孩子的可怕之處。其實成人也一樣,不過做得好看點罷了,究其本質,骨子裏頭是一以貫之的。
大熊從此走上了越來越沉默的少年時代,他默默忍受這一切,開始他也反抗過,打過架,給老師報告過,可情況沒有改變。其實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壞種,隻有少數人是壞的,這少數人就相當於輿論的力量,因為在中國任何時候沉默的總是大多數,所以這少數發聲的人就影響了幾乎全體,正如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全變味了。
在這個過程中,大熊的優點還是發揮了出來,他知道父親靠不住,母親不可靠,隻能靠自己,他隻能用自己的雙手開辟自己的未來,所以他學習比以前更精進,基本上每次考試都是第一。而除了學習的寄托之外他幾乎四顧迷茫,心靈上失去了精神家園,他非常孤獨,疏於親情,缺乏友誼,沒有傾訴的對象,所有的一切都是與書為伴,或者隻能在夢裏自己跟自己對話。
就這樣,大熊漸漸變成了一個自卑、壓抑、憂鬱、孤獨的人,惡劣的環境如暴雨後猝不及防的塌方,過早壓在了這個理智尚未十分健全的孩子身上,抑製了他的正常發展。
三
大熊上六年級是在鄰村,他的“生活環境”仍無多大改觀。這時候早熟的孩子或拚命想早熟的孩子都受時勢影響情感發炎,班上戀愛已經靡然成風。而大熊一如既往地堅韌、沉默、孤獨和學習好,此時幸運女神突然向他展開了蒙娜麗莎般的微笑,善良的小潔靠近了他,她被他吸引,大熊覺得這是命運的眷顧。
小潔是個容貌尚且清麗的女孩子,十三歲的她已出落成苗條的身材,圓圓的蘋果臉不熟自紅。大熊尤其喜歡的是她的單純和文靜,不像班上其他一些女生,搔首弄姿、爭風吃醋、挑撥離間、無事生非。
小潔很快成了大熊的心靈知己,從某種角度為他的心理減了壓,悲苦的大熊仿佛一個久行沙漠的人見到了一塊綠洲,自然要偎依著不願離去。小潔在班上是個比較惹眼的女孩子,成績不算頂優秀,可是把形象加成績加品質除以三,平均分高,就是說她綜合實力好。小潔配大熊在眾人眼裏還是很登對的,換句話說,小潔是班上的嬌嬌女,除了學習成績不及大熊外,感覺其他方麵都勝過大熊,尤其在賞心悅目和性情方麵。當然,學校裏向來是以學習為主旋律的,尤其是小學。
這人最初成為大熊的一個寄托,一個夢想,年少溺水的他不免抓住這根稻草當救生圈,兩人約好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為將來的前途奮鬥。這幾乎成為大熊另一個勤奮學習的動力來源。
大熊沒想到自己也會“早戀”,而早戀發育得當的話,其實也會對未來產生積極的影響。一向落寞無辜的大熊被善良和美好撞了一下腰,腰從來是人的軟肋,這個撞擊的巨大作用在當時和多年以後都表現了出來。
兩人一起小學畢業,一起上了初中。大熊他們上初中和我不是一所學校,是我們區的另一所中學。似乎天意如此,進初一時他們被分在同一個班,初二時繼續同班,雖然表麵看來他們和一般人一樣沒有過多交往,甚至沒幾個人知道他們是一對兒,可暗暗地他們一直保持著心靈的相通。
那種美好的情感,一起攜手上學和回家的日子,改變了大熊心靈的生態,不再遍地沙漠衰草連天,而是“芳草萋萋鸚鵡洲”。那段時間大熊心中洋溢著幸福,他眼底的冰層在慢慢融化,漸漸有了春天的色澤。
如果一直這麼下去,大熊也就走出來了,成為一個正常的、陽光的、積極向上的大熊,然而,命運再次“眷顧”了他。
一九九五年秋天,也就是大熊上初二的第一個學期,很多事在一夜之間發生,令人措手不及。
那時大熊繼續埋頭攻堅,要想在更大的戰場裏紅旗招展屹立不倒,就必須付出更大的代價。因此上初中的大熊仍然在學習上保持著張翼德的風範——一馬當先名列前茅,這個矛就是他的筆,自古考場如戰場,一旦上考場他就大展神威,如入無人之境。
這時大熊是數學課代表,正好是他們班主任教。該班主任四十多歲,一臉蒼白,講課時聲音細若蚊子,發怒時則如夏蟬,聲嘶力竭。不過蟬鳴的日子究竟少,好像他自己也覺得大傷元氣,他平時愛做的事是讓學生去麵壁,因為他說話時舌頭累,麵壁時是你累,而且你麵壁的時候必須睜開眼,這樣就和牆相看兩不厭了——不是兩不厭,是很快就厭了,看得頭暈,血壓高的口吐白沫也不是沒有可能,這就是此人的高妙之處,不戰而屈人之兵,上上者也。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下晚自習後大熊在教室裏做習題,一直到快要打熄燈鈴的時候才離去。他將收上來的數學作業本如往常給班主任送去,輕輕敲了幾下門,沒有動靜,以為老師不在家,就自行推門進去,將作業本放在桌上。這時他聽到屋子裏有了響動,一回頭,才發現裏麵被一道簾子遮著的床上有人,正是班主任。此人也回過頭來“狼顧”他,姿態十分奇特,頗為有趣。他感覺怪異,目光下移,隻見下麵赫然一雙玉腿被壓著。顯然,這不是班主任的腿,上麵那雙才是他的,如果這雙也是他的他就有四條腿了,人怎麼會有四條腿呢?隻有畜生才有四條腿,班主任顯然不是畜生。大熊認不清這雙腿是誰的,一時目光也不好在腿上多作停留,而上半身被簾子擋著隻能看清班主任一個頭,僅僅在此一刻,大熊的腦子像遭了鞭抽,才從 x、y方程式中掙脫出來,他倉皇地把門一拉就退了出來。
晚上熄燈後大熊躺在床上,還覺得恍惚,是不是自己眼睛看花了?越想越有問題,最後確定不是自己眼睛看花了,而是自己反應太遲鈍。這雙腿分明是女人的腿,可這腿到底是誰的呢?他沒有僅憑一雙腿就辨別出女人的能力,不過單從腿的形態看,不會是老女人的,老女人的腿都鬆弛下垂,線條懶散,這雙腿線條多麼緊湊,富有彈性,弧度優美而性感。
是一雙玉腿啊!
大熊想班主任這家夥也太膽大了,竟然門都不閂,是不是太激動了或者一時性起,他百思不得其解,沒有理出頭緒來,腦子隻保留到如照片曝光的永遠的一幕,要不是他反複回憶還懷疑這一刹那是否真的存在。因為大熊是個寡言慎行的人,所以跟誰也沒有說,隻在心裏疑惑著。
第二天早晨班主任來上課看不出絲毫破綻,臉平得像書本沒有一絲折痕,一如既往。低下頭的大熊還不好意思和老師對視,可人家都懶得看他一眼。
但是這節課下了後大熊被叫到了辦公室。
大熊的心開始敲鼓,仿佛自己是個罪犯,想他會對自己說什麼呢?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班主任幾乎什麼也沒說,自始至終沒有提昨晚的事,隻是他一進來就笑容滿麵,對他格外親切,不斷地讓他吃蘋果、吃梨,桌上擺了一大攤,你想區區幾分鍾大熊哪有那麼大胃口把這些東西全部吞下。然後班主任裝作對他表示了充分的關心,問他的學習狀況,還有什麼困難,最後說希望他一直保持自己的優秀,做到名列前茅。在學習上生活上有什麼問題盡管找他,給老師提,老師一定會竭力幫助他的,希望他做個勤奮上進心無旁騖的好學生,一心撲在學習上,他將來的前程遠大著呢!
一共就這些,這番話真可得中國人說話之玄機:旁敲側擊,也深得中國水墨畫的精髓:意在言外。
大熊什麼都明白了。
可他還是不明白,那雙腿是誰的。
不過他對這雙腿已經沒有強烈的探索興趣了。
此後,凡是私下場合,班主任對他都十分客氣,在公共場合仍一臉威嚴,滴水不漏。
大熊本來打算把這事單獨說給小潔聽的,後來想想如此對老師形象不利,有頭沒尾的話很難說明白,再之女人的嘴一般缺少拉鏈,一旦傳出去後果不堪,經過再三考慮,大熊連小潔也沒有告訴。
四
初中的生活既緊張又鬆懈,既有序又混亂,這全靠你自己,如果你抓緊時間學習就是緊張的、有序的,整天混日子得過且過,就是鬆懈的、混亂的,大熊無疑屬於前者。
兩個月很快過去了,大熊把這件事拋至腦後,甚至很多時候都忘記了。但是在此時又發生了一件新的意外,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於是大熊這種一向緊張有序的規律生活被整個打亂。
那天是周三下午上作文課,語文老師在講台上指手畫腳地講著,大熊聽得靈魂出竅,跟隨語文老師竹節一般的瘦手指天入地,忘掉了身外的一切。後來,大熊的耳邊猛然傳來一聲轟響,是什麼東西倒塌了,隨之教室裏一片嘩然,形成巨大的旋渦。大熊一看原來是小潔從凳子上栽倒在地,已經昏迷不醒。她的臉色慘淡青黃,並有冷汗潺潺滾下。在她坐的凳子上留下了一圈血跡,那血如兌了水的紅墨水,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而她的腿上也正有這樣的血蜿蜒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