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幾個孩子都像猴子一樣吃得痛快淋漓,我們的吃才叫享受,看他的吃真叫難受。但他對我們的吃仍然表現出極度漠視,如不存在一樣,眼睛都不掛一下,好像他的吃才是本分正當的,而我們是額外的、不合理的、非計劃內的消費。多年後我猜想這是不是與他的本行有關,是職業習慣使然?眾所周知他是會計,身上的每一個腦細胞可能都被會計化了,慣於用統籌學處理問題,精密計算、條分縷析,絕不允許節外生枝。哪怕這“枝”是多麼的“細枝末節”到可以忽略不計。
這當然隻是我的揣測,不能當真,職業性格如果發展成這樣,那天下的會計不都成了一個模子了?我爺爺顯然是另有來頭,與眾不同,極有個性。
關於我爺爺還有這樣一個耳熟能詳的段子:說有一次我爺爺總結全年賬務,收入和支出,算來算去,出現了一分錢之差,抹不平。如果是一般管賬人就會把這一分錢略去,寫成平賬就行了,可我爺爺是個愛較真的家夥,你也可以說他具備高度的敬業精神,他反複多遍從頭開始,這賬很煩瑣,多算一遍要用好幾天,就這樣他又耗費了近半個月時間,不知殺死多少腦細胞,最終把這一分錢找了出來。他對別人的說法是:一分錢事小,可是賬不平嘛!由此也獲得了很多人讚賞,這其中有不少人是村裏沒有知識的愚婦愚夫,他們佩服我爺爺這種精神,你看人家為一分錢多麼認真啊,花了十來天工夫,誰有那麼大的意誌呢!
這也可以理解為我爺爺多麼具備精益求精、一絲不苟的專業精神,對於一個會計來說,也許是必需的,然而我實在不能忍受他把這種精神濫用到生活的某些方麵。如果生活裏都像他這麼較真,一根筋繃到底,不繃斷也成了神經衰弱。
當時年齡不大尚是學生的我實在不能接受這老頭子為了一分錢而整得寢食難安兩眼昏花血壓升高,你說一分錢不會損害國民經濟,不會影響國計民生,和他一起的同事有多少貪官汙吏,一眨眼過手的幾百、幾千大洋就沒了,落入個人腰包,大家都像沒事一樣心平氣和,繼續過日子,你反而為一分錢弄得差點成便秘,最後賬是平了,可這平與不平又有什麼不同呢,你背後也許隻會落得被同僚笑話而已的結果。
就算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我承認我是個世俗乃至庸俗的人,我希望追求卓越,但我更喜歡常識。
通過我和爺爺短暫而疏淡的交往,我做出了以下淺薄結論:這老頭子並不具備愛心。也許,他藏得很深,他的心深不可測,我不過是盲人摸象,隻見局部不見整體。我認為這家夥就像無理方程,是很難解的。
寫到這裏有必要追述一下我那早逝的奶奶,這是件繞不過去的事,令人毛骨悚然。我父親的母親,在他十八歲那年就去世了,年僅五十歲。據說她在生病之初就找醫生看了,本來隻是身體有點虛,醫生說吃五服中藥就好了。我爺爺當時也在場,信誓旦旦地保證給我奶奶抓藥吃,然後把醫生送走。然而令人崩潰的是,直到我奶奶病死,這五服藥仍然沒有吃到口。當時我奶奶手頭沒錢,我爺爺在縣城上班,不是天天回來,十天半月打個照麵。家裏所有的錢都歸我二爺管,他是家長,我爺爺也把錢交給他,但你要說他手頭一點餘錢都沒有鬼都不信。開始我奶奶隻是虛,出虛汗,後來就發展到咳血,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一年,到底不能再起來,最後瘦得隻剩皮包骨頭,一直到病死,我爺爺也沒把他許諾的五服藥兌現。可以說奶奶一病至死,爺爺分文不出。
初聽這件事令人驚駭,我曾質疑過它的真實性,後來我分別從姑姑和父親嘴裏得到了答案,我父親當時回答得輕描淡寫,似乎是為長者隱瞞,或者不願意提起過去的傷心事。而我姑姑就說得很仔細、很明白,她反複哀歎我奶奶命不好,太可憐。最後,她把人生中的諸多悲劇都歸結到命運上。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現在回過頭來看看我爺爺,我覺得他已經很立體了。然而還是很陌生,我摸不透,搞不明白。也許在這世上有些人你就是搞不明白,但他不應該是你的至親吧,你連自己的至親都搞不明白還能把什麼搞明白?我不能理解、不能相信我這位地下黨爺爺,為全國人民謀福利的爺爺,怎麼連自己家的福利都謀不了?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救苦救難,連自己的妻子都屈死了,還怎麼為大眾伸冤?
爺爺來我家的時候大約是舊曆十月末,前後待了十來天就走了。這年冬天天氣寒徹,我記憶裏能清晰聞到空氣中那時的冰冷分子,他的身影也在我兒時的記憶裏投下了模糊的一瞥。秋氣滿天地,胡為君遠行……他與我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交集已經結束。
爺爺走時我正上學,父親也在學校,是媽媽把他送走的。媽媽本來打算把爺爺送到大伯家,途經村裏的商店,爺爺進去歇息,他的外鄉口音十分引人注目,這時我媽媽手提一個塑料袋,裏麵是一款顏色深的厚布,是當初父親和母親商量爺爺走時該送的東西。爺爺從沒來過,走時不能讓他空手回去,給錢也不合適。我父親決定到商店去看有沒有合適的衣服,一看老人家穿的沒幾件,最後就買了做一套衣服的布料,反正拿回去就能做成衣服穿。這布料厚實,捏在手裏沉甸甸的,是我們這裏最好的。此時圍觀的熟人就拿出我媽媽手中的布料看,問這問那,我媽媽隻好說是送給爺爺的。我爺爺這才意識到我媽媽手裏提的是什麼東西,然後他一改平時一言不發的“老成持重”,沒頭沒腦地就說:“要這幹啥?沒有用——拿回去給展航做了穿!”
因為他說得直戳戳,毫不客氣,圍觀的婦女便紛紛勸他,說什麼這是晚輩的心意,你一定要拿著!
然而我爺爺又近乎焦躁地重申:“要這有啥用?不要,不要,你拿回去給展航做了穿!”
我媽媽的臉色不免尷尬,就有人私下小聲說:“這老爺子說話怎麼那麼不中聽啊。”
我爺爺處於四麵圍合之中,是一片紛紛“勸降”之聲,但是他像西楚霸王一樣一意孤行,並不妥協,要突圍而去。他執意不要,我母親心想,東西買了怎麼能拿回去呢,他現在不要,大老遠來空手拍巴掌回去,那三叔三嬸怎麼看,哪怕就是根稻草也是個表示,不拿不行。
所以想到這裏我母親就順勢將布料留下,自己趕快回去了。讓爺爺順著大道往我大伯家走,其實路程也不遠。
我爺爺是怎麼到大伯家去的,並不重要,他當然是一路探訪去的。可以想象,爺爺隻得提著那袋布料一步三歎地走。到我大伯家後,臨走時他果然“舊病”又犯要把布料扔到大伯家裏,還好我大伯精明,硬是給他掛在肩上歪歪斜斜帶了回去。
這是我爺爺最後走時的一段插曲,需要說明的一點是,這款布料他之所以不要並非質量太劣,因為城鄉差異,在我們這裏最好的在他們那起碼也算中等吧,況且我爺爺是個不注重穿戴的人,他當時穿戴一般,也顯不出什麼檔次來。這件事的解釋是,也許正因為他不注重穿戴所以才百般不要。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理解,因為真相是無解的。
就像有人說,沒有事實,隻有對事實的描述。
所以我也可以說,沒有真理,隻有對真理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