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當年的情況是這樣,由於叛徒出賣,鳥縣地下黨受到重創,國民黨劊子手痛下殺手,逮捕了一批革命誌士,最嚴重的損失當數中共地下黨第一縣委書記潘振民落入虎口,據《鳥縣慘案》上記載,他身受重刑,背風箱、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但他堅貞不屈,自始至終沒說出一個革命同誌,最後英勇就義。同時被殺的有十幾人,但我的爺爺幸免於難,因為當時都是單線聯係,也就是說知道我爺爺並認識他的人隻有一個,就是介紹他入黨的人,這個人咬得很緊,國民黨沒有從他嘴裏撬出來什麼。我爺爺還在白色恐怖之下受人之托將重要的革命文獻和花名冊收下保留,為了以防萬一,他將這卷包裹藏到一個山洞裏,直到革命勝利共產黨進城後才拿出來,交給了組織。關於這件事在我父親的老家廣為流傳,爺爺雖然是老實、木訥的人物,但他的傳奇經曆為他樹立了光輝形象,所以還頗受人尊重。
可以說爺爺是鳥縣慘案的幸運者。他的英雄壯舉與他的形象是那麼不和諧,不搭調。如果不是《鳥縣慘案》的記載,打死我也不會相信這種杜撰的故事。但是黨史研究室裏分明有本書這樣記載,而這本書在鳥縣黨史上無異於《聖經》。
因此,我爺爺的經曆直接挑戰了我腦細胞裏負責想象的部分,並且強度激活了它,使我暈頭轉向。
現在話再說回來,回憶起我爺爺到來的那些日子。夥食,是當時所有問題的重中之重,最初我母親在征詢爺爺吃什麼時,他的回答總是說吃玉米粥,我媽媽覺得這是客氣,誰不想吃大魚大肉呢,所以仍然做她的白米細麵,後來有幾天他一再重申要吃玉米粥,而且看他說的意思每天吃玉米粥就行了。這也可以理解,玉米粥在鄉下當然是壞飯,但對於鳥縣下來的退休幹部來說,大魚大肉肯定是早就吃膩了,他對這個清淡的東西情有獨鍾,靠它洗洗腸胃是正常的。所以後來我媽媽就給他煮了一鍋玉米粥,正巧這日我父親不在家,等父親回來一看,說我媽竟然給老人家做最差的飯,對我媽一肚子火,認為她苛待老人。我媽媽呢,更有氣,反複說明吃玉米粥不是自己的意思,可我爺爺表現了一貫縮頭烏龜的秉性,我父親和母親差點吵起來了,他隻訥訥而語,並不用清晰的言語表明問題的實質情況,因為他的表述並不堅決,而且半天才咕噥一句,這一句話被他的喉音消化一半,另一半勉強冒出來,我父親隻逮住一字半句,所以他當然認為是老爺子的息事寧人之詞,越發對我媽媽不滿了。
這個不滿導致了此後幾天他們不是用嘴說話而是用腹語交流——俗稱腹誹。也直接導致了此後一連幾天夥食又是大魚大肉,盡管我爺爺明顯吃得不如吃玉米粥那麼神仙自在,但他也沒堅決反對,這就使我媽媽進一步不滿,覺得把自己陷進去了,有冤說不出。
而通過這次玉米粥事件,雖說事實上因我爺爺的到來我們大大改善了夥食,天天大快朵頤,但我的心中還是不能接受爺爺對這件事的顛倒黑白,怎麼關鍵時候沒個清晰態度呢?又不是你當年在國民黨臥底打入敵人內部,關鍵時候明哲保身。現在革命早就勝利了,你要相信黨,要相信人民!
看來我這位共產黨爺爺真是大智若愚,在關鍵時刻進入了老子的境界,混沌一體,大打太極。
三
接下來,又發生了幾件令人不快的事,使我們對爺爺更是“刮目相看”。
說起晚上睡覺,我與哥哥本來睡大床,爺爺來了就把大床讓給他,我和哥哥睡對麵那張小一點的床。兩張床隔得很近,所以晚上他在床上的一切活動我們看得一清二楚。其實那張大床每天晚上不是我和哥哥兩個人睡,而是三個,還有另外一個成員——我們家裏的一隻貓。此貓與我們的感情極好,溫順可愛、活潑機靈,為我們家庭生活中不可或缺之一員,冬天它睡在我與哥哥之間的縫隙,要麼在我倆的肚皮上盤伏;夏天則在涼席的一角大睡,總之構成了我們一向穩定的金三角關係,此貓已經習慣了夜夜在此處下榻。
可是不知是該貓的眼力差,還是有戀床癖,隻認床不認人,明明我和哥哥已經睡到對麵了,它還是一縱而上躍到了爺爺那張床上,就在我爺爺身邊的空隙處身子蜷成 O形,倒頭便睡,並發出慈祥的呼嚕聲。
貓跳上來時我爺爺正麵朝裏側睡著,他翻過身來發現自己的領地被異族“入侵”,但這個入侵其實對他的休養生息沒有多大影響,床還綽綽有餘,一隻小貓睡睡又何妨,可我的這個資深共產黨員差點成為烈士的爺爺毫不猶豫將其一腳撥到地下。貓正酣然入睡,突然在夢裏被一種外力推了出來,騰雲駕霧,一時沒醒過來,但身體的本能使它在空中翻轉身子甩動尾巴掌握平衡,一個馬步紮落在地,它睜開眼時才醒悟原來自己是被人趕下來的,於是驚恐之餘大叫一聲,對我爺爺齜牙咧嘴,表示不滿,帶著受傷的表情搖搖身子走了……
我與哥哥當時都不明白,一個老頭子為什麼對一隻貓如此不客氣,沒有仁愛之心。大凡人老了一個重要的品質就是慈愛,然而在他身上我卻沒有看到這種品質。我想他難道是對貓生而厭之?我隻知道武則天是極度怕貓仇貓的,可我這位具有英雄色彩的爺爺怎麼會怕貓呢?如果不怕貓那就是仇貓了,可他仇貓也沒有理由啊!
我的爺爺不僅對貓不友好,對我們也很疏遠,而且,他似乎對身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他不說笑、不打牌、不下棋、不看書、不散步,他長時間坐在那裏,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或者什麼也沒想,也許他得了老年癡呆症。但分明沒有,他雖然話少,隻要說,邏輯就十分清晰有力,他平時眼簾半掛,隻要真正睜開又目露精光,注意力集中——這分明不是老年癡呆症的臨床表現。
記得那年夏天我們家土豆豐收,是自家種植土豆史上前所未有的盛世,一個個土豆精神飽滿。它們拳頭般大小,蔚為壯觀。冬天的夜晚我們圍火塘而坐,有時就烤這土豆當零食吃。有一次我爺爺說他要吃土豆,但申明隻要一個。立時我與姐姐的土豆欲被他挑起來了,也應聲蟲似的說要,我哥哥則緊隨其後,於是這隻土豆隊伍迅速壯大。母親去時就一共取了七八個,我爺爺看到後臉色怫然,說:“隻要一個,隻要一個嘛!你拿這麼多做什麼?”我媽媽解釋說,展航他們也要啦。但奇怪的是他置若罔聞,好像沒聽到,仍然近乎偏執地重複:“隻要一個,隻烤一個就行了。”弄得我們很鬱悶,麵麵相覷,盡管我媽媽對此解釋了幾次,他就是一根筋到底,不可理喻。
一直到我們吃土豆時他的臉色都有些羞赧,顯得心中有“不平之氣”,好像他吃土豆別人就不能吃,別人一吃他就有了排異反應影響他的食欲。這是一種什麼病啊,應該屬於精神科的範疇。
他吃土豆的樣子令我們歎為觀止。他人老了,牙齒不濟,剝皮吃的感覺就像老山羊啃玉米,看起來既滑稽又悲憫——當時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如果有天我老成這樣絕不會吃土豆,我保證不受土豆這樣的戲弄,那是對我們年輕時“咬牙切齒”的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