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2 / 3)

在這一天,我和父親沿著長達幾十裏的河道走下去,一直走到在我看來接近大海的地方,這個地方叫驛水鎮,再坐船,然後再坐火車到縣城(那時運輸業不發達,沒有直接到縣城的班車)。

其實我們可以順著幾乎和河道並行的公路往下走,但我喜歡河灘,我沒見過大江也沒見過大海,這條河在我眼裏就屬於很大很大的了,它是縮小版的大江或大海。河床那麼寬,河那麼平靜地躺在床上從容不迫地流著,發出嘩嘩嘩的安寧的聲音,它似乎在一邊流著一邊做夢,還一邊發出夢囈。這河有個漂亮的名字,叫月亮河,而我居住的村莊就叫新月村,我想這月亮是從哪裏來的呢?一定是從我們那裏來的——我們家的月亮那麼大、那麼圓啊,常常掛在天邊和樹間,就像嬰兒的嫩屁股,現在想來,它宛如一枚圖章,印在詩意鄉村的曆史天空。

在這天的某一個時刻,我對河灘上珠圓玉潤的石子產生了濃烈的興趣,這些石子是我家門前那條小溪所沒有的,它圓得驚人、不可捉摸,但不是圓規畫出的那種圓,而是橢圓,橢圓也是可以驚人的。手撫摸在上麵那種光滑沁涼的感覺比什麼都舒服,而且這石子五顏六色璀璨斑斕,蛋黃、苔綠、磁白、炭黑、鏽紅、天青,我就像拾到寶石般歡欣雀躍。它們各有各的美,我愛不釋手,手裏拿不下了,往衣兜裏揣。因為衣兜鼓鼓囊囊,增加了行走的重量,父親不斷命令我將其扔掉,但我常常是剛扔掉一個又驚喜地發現了另一個,因此手中的石子不斷輪轉,就如進了玉米園的猴子,然而奇怪的是,猴子最後手中還有一個,但當我坐船坐車最後在日暮時分抵達父親的老家時,我發現身上所有的石子不知去向,而我也早已把它們忘掉了。

然而父親沒有忘。

所謂老家主要是我三叔一家,他們和爺爺在一起。我二爺早就兒女成群另開爐灶了,不過和我爺爺合分了四合院,所以還算住在一處。我父親兄弟三個,他居中,上麵是我的大伯,也在另外一個地方謀生,在外地安了家。這家中隻有三叔一支了。三叔上學時不好好讀書,沒學到知識,當政策寬鬆好轉時仍沒找到工作,就在家中做農民。但他很精明,善於縱橫之術,口若懸河,能把地上的石頭吹到天上去,所以他後來做了本地鄉鎮企業預製板廠的廠長,自家的房子也最早換成了樓房,這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鄉村還是很醒目的。

父親的老家與縣城隻有一江之隔,此江名為漢江,盤桓在那裏猶如巨型赤練蛇。當夜晚來臨,我到院子外麵撒尿時可以看到城裏如蜂巢般的燈火,白天看來我不覺得父親的老家有多美,山上光禿禿的,連棵大樹都沒有,長滿荊棘。他們就砍這荊棘和莊稼稈做燃料,把飯煮熟,我對此不以為然,怎麼可以沒有柴火燒呢,我們那裏砍一棵大樹可以燒半個月,而父親對我的想法更不以為然,他對我的解釋是,他的家鄉什麼都好,包括燒荊棘和玉米稈煮飯。

年幼的我,對父親底氣十足的嘴臉產生了疑惑。

所幸的是我們沒有把這件事再探討下去,否則六歲的我還沒發育完備,智商一定全線崩潰。

這天晚上,六歲的我和父親站在客廳裏,燈光如魅,父親風塵仆仆,一身疲憊、一臉落魄,而我拘謹有加,不知所措。

我三叔看上去是個高而筆直的人,儼如一把尺子立在那裏,像隨時在丈量著什麼。而尤其割人的是他的鼻子,那麼陡峭險仄,仿佛隨時嚴陣以待,隻要一按開關就能彈出刀來——一把彈簧刀,他和誰說話這把刀就對準誰,我不知道父親有沒有這感覺,但我是毛骨悚然的。與三叔相對的是滾圓的三嬸,簡直是西瓜轉世,線條輪廓不像我三叔鋒芒畢露,而是一團和氣、一團模糊;和氣是神態,模糊是形態,她在年輕的時候就像個老太太了。看著坐在一起的他們我真不知道他們,何以能成為夫妻。

當晚飯結束,大家終於坐在一起暢談生活理想時,父親不禁舉重若輕地歎息了,在他的歎息裏有生活的艱辛和無奈,未來的滯阻和茫然。後來忘記怎麼說的,他突然提到我,下巴一翹,說,唉,真是什麼都沒見過啊,高山簍子,連河裏的石頭蛋子也撿著不放要拿回來……父親無力地搖頭。

隨著他的話結束,轟地騰起了一陣嬉笑,六歲的我還不明白這笑的確切含義,但直覺感到大家不懷好意。這時我三叔最小的一個瘦不拉嘰的孩子,因為吃飯慢還沒吃完,他聽到後誇張地把一口飯噴到地上,我感覺那簡直是射出來的,然後一隻烏雲蓋雪的貓馬上跳過來開始了它的美餐。另外的人呢,我一看他們臉上的笑都隱隱約約、搖搖蕩蕩的,因為他們的笑正在逝去。而我三叔臉上的笑意味深長,這個笑被鼻梁這把刀切成了兩半,亂雲飛渡,像雲一樣傳導不過去,所以處於一種半死不活的狀態,停留得格外久。然而最令我惶惑的還是我發現父親的臉上也有笑,這個笑和他們打成一片,然後我看到他們用某種耐人尋味的眼光賞玩著我,連綿成一道火線,我就在這眾目睽睽之下,被圍觀著。

六歲的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唯一的感覺是:自己完全被孤立了。

這是我這一天最茫然無助的時候。

我仿佛被整個世界拋棄。

似乎是兩年後,我與哥哥再次跟父親回老家,這次我八歲,記憶能力有所增長,更多的細節被我的大腦記錄了下來。

哥哥比我大四歲,我們仍然是雀躍的,他也有過跟父親單獨回老家的經曆。他第一次跟父親上縣城是五歲,那年父親把他引到照相館照了相,他穿著條紋海軍衫,一雙驚奇的眼睛瞪得溜圓,大致一看他的眼睛就是個濃縮的電燈泡,裏麵光亮十足,甚至於他的表情因為過度驚奇而顯出某種驚恐來,多年後看這張照片,我總是調侃他:你看你小時候對新奇事物的探索熱情讓我自愧不如啊,就因為前麵有個照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