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1 / 3)

時間是過去進行時。

在很多年前的某個午後,六歲的我能清晰記得當時的情景。

我和父親沿著月亮河走在一條在我當時看來沒有盡頭的路上,我們仿佛要去探尋這條河到底流向哪裏。

這條河沿途彙集了大小十幾個村莊,宛如一根藤蔓上結出的一串玲瓏瓜果。而我家門前的小溪就是月亮河的一部分——小溪作為支流,像纖細的血管注入了它的動脈。我的媽媽終年在小溪裏洗衣服,我也在那裏玩肥皂泡泡,並且撒尿、喂魚、捉螃蟹。現在我明白了這條嘩嘩的大河裏有我的尿,可我想聞聞水裏的尿味但是沒有。當我口渴的時候,會像動物一樣趴在那裏喝水,水很清冽,甚至有種清香,可是沒有我的尿味。多年後,我上初中學了偉大的化學才知道:我尿的比例實在太小了,小到等於我幾乎沒有撒過,可以忽略不計;但我的化學知識又同時告訴我,比例隻是無限小,它的分子總是存在的,也許它隻占這些水的幾億分之一,但如果有個精密的儀器來測量,並且追根溯源,一定能找到我的那滴尿。

為什麼我那麼在意自己的那點排泄物呢?這說明,我是個自戀的人。

六歲之前的我沒有去過家以外二十裏的地方,把我居住的那片村莊當作了整個世界,我不相信外麵還有更大的地方可以拓展,但今天父親帶我做了一次穿越。

對於這次穿越,父親可以說是思謀已久,用心良苦,但他從沒堂而皇之地告訴我此舉的重大意義,因為如果太正式,六歲的我可能睜著一雙倒映出藍天白雲的童稚眼睛白癡一樣地看著他,他隻是不經意間說出這樣的話:“帶你回去,就是讓你看看上麵是什麼樣的,那地方有多好!”然後告訴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脫離這個鬼地方,到更好的地方去。這個更好的地方當然就是上麵。

上麵就是縣裏,就是縣城。

那是他的老窩。

今天他就是帶我回老家去。

他當年是從那隻窩裏飛出來的,可惜不是鳳凰,而是作為一隻雞。

也許他認為自己本來就是一隻鳳凰,起碼也與鳳凰是近親,但由於突然一陣大風襲來把他吹落了,於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遂成了一隻自哀自悼自傷自憐的雞,偶爾引頸長啼,更多時候卻是嗚咽長鳴。

這麼形容是恰當的,我沒有絲毫貶斥之意。有必要交代一下,我的父親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生人,用現在時髦的話說是五○後,與可愛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差不多同齡,不同的是,我們偉大的祖國正處於青壯年,而我的父親卻進入老年了。

在他們上學的時候正處在“十年浩劫”的動亂年代,更不幸的是,父親是地主出身。我的爺爺是縣城小河北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其實他不是地主,真正的地主是父親的爺爺,也就是我的太爺爺。據說太爺爺當年為全縣三大名人之一,聲名赫赫,經常和縣太爺同乘一頂轎子,兩人把手言歡,言無不盡,好得像拜把子兄弟。老爺子正式的身份是縣教育督學,就相當於現在的教育局局長,執掌全縣教育文化事業。因為會寫幾句詩,據說寫得還挺好,把一大幫子附庸風雅的騷人、政客熏得暈頭轉向、佩服不已,贈其一“徽號”曰:文學家。我這位太爺也因沾了文學的光而大放光芒,青雲直上。所以他廣置田產,薄收耕租,雖然是個口碑不錯的儒雅老爺,可這並不能改變他是大地主的事實。

我這位文學天才老太爺留下了三子兩女,卻並無一個繼承他的文學之才,全繼承了他的財產。兩個女兒嫁出去自不必說,三個兒子過起了渾然一體的大家庭生活,人口鼎盛之時一家大小有五十口之多。我的爺爺居首,為老大,但那時他在縣財政局做會計,拿的是國民黨的薪水;三爺在縣航運公司工作;二爺本來是稅務局一個副頭目,隨著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一聲槍響,老稅務局被取締,二爺便挑擔子回家,正式做起了一家之長,那時我的太爺已經去世。

“文革”開始時,天地為之變色,地主的子女進入了史無前例的窒息階段,戰戰兢兢苟且偷生。父親上學時在班上一直抬不起頭,連咳嗽都謹小慎微,否則會被人抓住把柄說你對國家不滿。這些愛抓小辮子在班上最活躍的家夥多是窮光蛋,基本上祖宗三代都是貧農,越窮越光榮,現在終於輪到他們有機會出口鳥氣,於是上躥下跳,嗷嗷不已。其實,父親說,自己雖然掛的是地主的名,但自小就沒享過一點福,反而遭了無數的罪,這張人皮可真不好披啊!

我將此稱之為“披著狼皮的羊”,即便本質是羊,但你披著狼皮,人人見狼而喊打,這是社會的規律。狼啊,你有時候很“羊”,羊啊,你有時候很“狼”。

那時父親對上大學心向往之——當時的大學和現在不是同一概念,那時的大學是千裏挑一,好比武俠劇裏的對決,這個對決不是一對一,是一對一千。不幸的是父親連這個對決的機會都沒有,盡管他學習不錯,但招生簡章上明文規定:地主的子女一律不收。

所以父親初中畢業後就直接參加生產勞動了,在村組聯社中發展體力。幾年後,政策有了鬆動,基層缺人才,需要小學教師,因緣際會,父親做了一名教員。

父親這一輾轉就到了全縣的東北角,在一個小山村裏他恒兀兀以窮年,整天與粉筆灰為伍。後來年齡逐漸增大,回城無望,他就在此地安營紮寨成了家。當我們陸續出生後,父親就像敗走台灣的蔣介石龜縮一隅,總是幻想著有一天能打回老家去。而在沒有打回老家之前他就帶我們常常做這種演習,這種演習是精神和情感的雙重演練。我第一次回父親的老家,對這個遙遠到茫不可知的地方是無動於衷的,我就像一隻小羊被老羊牽著,除了咩咩叫和東張西望之外,並無特別的感受。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夏天,我剛上學,從破襠褲換成了全襠——藏起小雞雞做個文明人,裝模作樣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我的筆一點也不聽話,畫的圈像阿 Q最後的畫押,總露出個尖尖。我沒有受過學前教育,直接進軍一年級,那時農村廣闊自由的天地就是我們的幼兒園。和城裏的孩子不一樣,我們是在大自然中接受學前教育的——這就是 6歲的我為什麼對河裏一滴尿如此有感情的原因,我是本體,河是客體,尿是中介,由本體至客體,這個命題研究下去會累死幾個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