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何銳先生是從他的聲音開始的,就像王熙鳳在《紅樓夢》裏的出場,但何銳先生的聲音沒有那麼“銀鈴”,是男低音,短促而模糊,除了南方人的n、l不分,zh、z不分,還伴隨著長久的停頓,經常在我耳朵豎起的時刻忽地斷線。所以我常跟凡一平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何主編說普通話。”
這隻是一個玩笑,我們苛求他普通話的水平,實在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在中國這座敞開的語言大學裏,我跟何先生同屬“西南官話”係。有時候,他說著說著忽地就蹦出一個詞,讓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冷不丁地就回到了童年,比如用錢的時候他會說“惜倒用”,約稿的時候他會說“寫一個”,而不是“寫一篇”。他的方言就是我的鄉音,聽起來近,舒服。
大約是1995年春天,我收到了改版後的《山花》雜誌,很雅的封麵,很新銳的作家陣容,但是把整本雜誌讀完,我也沒看到一句西南方言,甚至也沒在上麵找到西南作家的名字。一個說方言的人在接管《山花》之後,任務的第一條就是去方言化,把所有的版麵全部讓給了中國的名家和準名家,讓我一下就看出了主辦者的野心,那就是想把《山花》辦成全國的文學雜誌!從來,文學除了論資排輩也講地理優勢,稍有名氣的作家要不是威逼利誘,是很難把稿件投給邊緣刊物的,而難就難在每一個試圖衝破地方的刊物,首先就得拿到名家的稿件。
何銳先生是怎麼拿到名家稿件的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有相當一部分作家當時願意把稿件投給《山花》,是因為《山花》發的是雙稿酬: 一份由編輯部寄出,另一份則由協辦方貴陽卷煙廠發給。在純文學作品稿費普遍偏低的情況下,這樣的雙稿酬確實能刺激作家們的神經。為此,何銳先生沒少喝酒。別的主編一上任便搞欄目策劃、刊物營銷,但何主編一上任卻是學習喝酒,把自己嚴重的胃病忘得一幹二淨。隻要一聽到某個企業對文學有哪怕芝麻那麼大一點兒興趣,他就直奔經理辦公室談文學,稱兄道弟地喝。好幾次他都把自己喝趴下了,以為能拿到辦刊的讚助費,卻沒想到那隻是企業例行公事的接待,根本沒把文學當親戚。直到遇上貴陽卷煙廠的陳迅,何銳先生才算真正找到了知音。陳迅廠長沒跟他喝一杯酒就答應協辦《山花》,並承諾隻要刊物辦出了名,經費便逐年遞增。
一個五十出頭的人還揎拳捋袖為一本文學雜誌拚命,用今天的價值觀念來衡量肯定有好多的想不通。但仔細一琢磨,隻能說他對文學已經上癮。何銳先生是1979年調到《山花》雜誌做詩歌及理論編輯的,從做編輯到當主編中間足足有十五年的時間。這十五年既是中國文學的、也是他人生的黃金歲月。其間有那麼十年,隨便翻開報刊上的“征婚廣告”,即便以字數收費,你也會看見寥寥數語中寫著“熱愛文學”。可惜那樣的文學行情沒能堅持下來,就像當時的股市忽地就熊了。因此,好多地方文學刊物的負責人一見麵不再是問“吃了沒”,而是問“雜誌虧沒虧”,彼此一握手立刻就搖頭,說:“如果你想害一個人的話,那就讓他(她)去當文學雜誌的主編。”對於一個既把青春獻給了文學,又見證過文學輝煌的人來說,碰上這樣的困局絕對是心有不甘的。因此,他要用自己的行動,用一本雜誌來挽救文學,至少是局部地挽救。
《山花》上的欄目越來越多,什麼“聯網四重奏”,什麼“三葉草”等,有的是何銳先生拍著腦袋想出來的,有的則是作家們出的主意,反正總之,何銳先生廣交朋友,在一年多的時間裏迅速團結了一批青年作家和評論家,竭盡全力推出新人。一些被主流刊物排斥的作者在這裏第一次亮相,一些從來沒有被評論家提及的作者在這裏獲得首次專論,本人就是他關注的對象之一。當時《山花》有一個欄目,既發作者的小說又配發評論家對該作者的評論。在我連一本專集都還沒出的情況下,他聯係了南京的邵健先生為我寫專論。我複印了厚厚一摞發表過的小說寄往南京,十天之後,那些破袋而出的複印品被幾根繩子係著,又回到了我的辦公桌,原因是收信人地址已經被複印品磨破。掂著那摞淨重兩公斤的小說,我的心裏不由一動,被何銳先生的熱情踏踏實實地感動了一把。後來,邵健先生寫了一篇《存在之境》發在《山花》上,那是首次有人對我的小說進行全麵評價。當然,享有這種待遇的作者遠遠不止我一人,還有許多當時剛剛冒頭的新銳。十年之後,曆史已經證明,凡是何銳先生當年竭力推薦的作者,現在都還爭氣,大部分人都成了中國創作的主力軍,如果要開列名字,那會是長長的一大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