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母親病逝 避險回蜀(3 / 3)

二次革命失敗後,全國又是一片刀光劍影。1913年8月12日,袁世凱發布“總統令”,說什麼熊克武“附和亂黨”、“圖謀背叛”,下令取締了熊克武的軍銜和軍職。熊克武被迫遠赴日本。為了將其“餘黨”趕盡殺絕,消除後患,四川總督胡景伊秉承袁世凱的旨意,宣布國名黨為“亂黨”,著令四川各地,舉報與搜捕參加了四川討袁的革命黨人,把個巴山蜀水弄得到處軍警林立,衙役遍布,人人自危。

當一場殺身之禍向張善子襲來時,他還安坐家中,一點都不知情。原來他早被袁氏爪牙列入了全國通緝的“要犯”名單,而且還是袁世凱“欽點”的要犯。有一天,他正在畫畫,突然發現一大群官兵直奔他的家,他猛然想起,有革命同誌通知他,袁氏爪牙正在四處抓革命黨人。張善子馬上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大聲告訴家人:“有官兵來了,我跑了。”隨即從後門匆匆飛奔而去。

後來家人才知道張善子躲到外公家去了,三哥、四哥都被抓走後,父親年紀已大,其餘都是婦道人家,給二哥張善子送換洗衣服和傳話送信的任務隻有交給張大千了。從張家到外公家需要經過一處亂墳崗,張大千鼓足勇氣、硬著頭皮穿過了亂墳崗,最後安全到了外公家裏,果然見到了二哥,他與外公都還沒睡,仍在商量著事情。張大千將家裏發生的事情詳細告訴了外公和二哥,張善子聽說三弟、四弟被官兵抓走,抱著頭痛哭不已,也懊惱不已。

張麗誠和張文修被關押在牢獄中,受盡了折磨,張文修又病了,無異於雪上加霜,母親曾友貞又氣又急,病倒了,張家整個陷入困境,一籌莫展。

最後還是張大千的外公曾老太公想出了一個絕招,才使張家從困境中走出。原來他要張懷忠大宴賓客,宣布“分家”。張家的“分家文書”寫得很清楚:從即日起,張正蘭(善子)、張正齊(麗誠)、張正學(文修)三人,個人自立門戶,各自單過,以後誰家若有事情,一概自負其責,統與他人無關,唯恐口說無憑,特立此字據為證。字據上有各位分家者的簽字,每人分的財產有哪些,房屋有多少,麵積有多大都絲毫不含糊。上麵還有很多中間人的簽字,最為絕妙的是落款的時間為“大中華民國元年正月吉日”,表明在袁世凱還沒當上臨時大總統前,兄弟三個早已分家了。分家文書上張麗誠、張文修的簽名還是張大千模仿哥哥的筆跡代簽的。

張大千的三哥張麗誠學做生意已經滿師,和羅正明也已完婚,夫妻和睦恩愛自不必言,而且有了身孕。考慮到家人老的老了,又要添小的,老八、老十又要上學,家裏開銷越來越大,張麗誠與家人一合計,決定在內江城開一爿雜貨店。由於經營得當,加上張懷忠、張麗誠父子誠信厚道,熱情公允,生意出奇地順利,後來又經營起布匹、鞋莊等,獲利頗多,這樣,張家終於過上了小康生活。

張大千進了內江天主教福音堂開辦的教會學校——華美初等小學堂去讀書,開始學習英文、算術等課程。他每天帶著小幺弟君綬上學堂讀書,閑暇時光,仍舊畫畫,而且興趣較以前更為濃厚,什麼題材都畫,路子很寬。同時,他不斷地練書法,北宋大書法家黃庭堅的字體更是練得爛記於心,他的字逐漸就有瀟灑豪邁、自然奔放、俊偉雄奇的味道了。張大千不但自己畫,也教十弟君綬畫畫,恨不得將自己所有的本事悉數教於弟弟,可謂骨肉情深。而十弟君綬天生就有繪畫稟賦,一點就通,一學就會,而且畫什麼像什麼,甚至比張大千還好,這使張大千感到慚愧,當然更多的是為弟弟高興。

當然,進入求精讀書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如果沒有四哥張文修的關係,張大千是進不了求精中學的。張文修之所以力薦弟弟來求精,自然有他的道理。除了為弟弟的前途考慮,也考慮到被袁世凱“白色恐怖”籠罩的重慶危機四伏,當時的四川總督胡景伊是重慶人,而且也是求精畢業的,對求精自然很是蔭護,在求精讀書當然也就安全許多;還有,求精是教會學校,所以,在恐怖彌漫的重慶城,求精中學成了一處最好的避風港。就在第二年的春天,十弟張君綬也來到了重慶求精中學,與張大千成了校友。

張氏夫婦出於一種樸素的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他們虔誠地在宗教中尋找安慰和解脫,希望“仁慈和萬能的天主”能幫助他們擺脫現實的貧窮與苦難,渡過苦海,到達幸福的彼岸。他們就這樣成了內江最早的一批天主教徒。

張大千在求精中學接受的教育是全麵的,他要學的課程加起來有十多門之多,如國文、英語、宗教、博物、數學、物理、化學、生物、曆史、地理、音樂、體育等。對其他功課,他都有熱情和興趣,上課也津津有味,做起作業來也得心應手,唯獨對於數學,簡直就是“深惡痛絕”,一上數學課,他就成了“木頭”,可謂“呆若木雞”,聽天書一樣。弄到後來,他的數學成績成了班裏倒數第一。

張大千來求精中學時比別人晚了幾天,屬於“插班生”,無形之中就比別的同學“矮了一頭”。正值當時寒冷異常,他穿了內江那種自製的黑色土布大棉袍,很是臃腫土氣,在重慶那些同學看來實在太“老土”,再加上張大千一口正宗的內江口音,那些在重慶長大的同學就輕蔑地叫他“阿鄉”、“鄉下人”、“鄉巴佬”,這讓張大千既委屈又自卑。又因為他數學課經常被老師“當堂示眾”、“曬幹魚”,身材矮胖的張大千在太陽底下滿頭大汗,黝黑的皮膚愈加烏黑發亮,活脫脫一根“棒槌”,同學們私下一商量,就給他取了一個很不好聽的諢號——“烏棒”。四川人對當地的一種土魚俗稱烏棒,因其身體肥胖,遍身烏黑,頭略扁圓,整個軀體圓滾滾的。給張大千取名“烏棒”,個中的確含有不少的貶義。

張大千經常跟四哥和同學們去逛重慶的名勝古跡,眼界大開,也獲益匪淺,登通遠門觀“克壯千秋”,或是去臨江門瞧“江流砥柱”,或是下南紀門賞“南屏擁翠”,或是赴太平門望“擁衛蜀東”,對“古渝雄關”的朝天門很是欣賞。張大千對重慶的火鍋、小吃非常著迷,常常與夥伴去品嚐。就這樣,在不長的時間裏,張大千基本上逛完了重慶城的名勝古跡,如五福宮、蓮花池、巴蔓子墓、羅漢寺、長安寺、純陽洞、重慶府文廟、巴縣文廟、關嶽廟、東嶽廟、東華觀等。

張大千小時候從母姊習畫時就打下了深厚的繪畫功底,無論花鳥、人物、山水,都畫得很有幾分味道,與他同宿一室的同學傅淵希喜歡畫竹子,張大千則喜歡畫古裝美人,而且畫得栩栩如生、玲瓏嫵媚、嫋嫋婷婷、美目流轉。這些美人畫對情竇初開的少年來說,很有吸引力。漸漸地,張大千的美人畫的名聲在同學中傳開了,每天都有人來向他索畫,忙得他不亦樂乎,“生意”很是興隆。他還根據同學們不同的喜好和要求,畫出高矮肥瘦不同、古今中外不等的各式美人。而且為了畫得不重樣,他挖空心思、絞盡腦汁地翻新花樣,對每一幅作品都精益求精,十分投入,表現出很強的敬業精神。

有些同學還不知從哪弄來一些繡像本插圖、照片或者珂羅版印刷品、圖片等,拿來給張大千參考,讓他模仿或稍作修改,這樣一來,張大千畫出的美人畫就更加出色,致使他的眼界也越來越開闊。“烏棒”(張大千)會畫絕色美人的消息傳遍了求精校園,慕名前來找他畫美人的同學就更多了。對於此,張大千雖然高興,但畫多了,這紙筆顏料的開銷也著實讓他吃不消。好在三哥張麗誠的生意越做越大,經常給他寄些錢來,四哥張文修也經常接濟他,家裏有錢的同學,要的畫多了,也不忍心老是盤剝張大千,就主動買些紙筆顏料,幾方麵想辦法,才讓張大千畫美人畫的事業得以順利地進展下去。

在求精的日子裏,張大千還非常認真地練習書法,也專門為此請教了四哥,在四哥的指導下,他臨了很多字帖,其中有一本《石門銘》摩崖楷書碑帖,字體渾厚穩健,自然飄逸,格調高雅,被前人認為是書中神品,頗得張大千青睞。經過刻苦的練習,張大千的書法漸漸純熟漂亮起來。

還有兩件發生在求精中學的事情,對張大千影響頗大。一是貪涼下河遊泳差點見了閻羅王,二是當時的體育教師劉伯承對他的教育。夏天的重慶像個火爐,熱得使人簡直喘不過氣來。張大千和同學傅淵希及副校長赫榮盛(年齡二十出頭,經常同學生一起玩)經常下嘉陵江遊泳。有一次剛下了一場大雨,水勢很急,要遊過江很危險。赫榮盛率先打了退堂鼓,張大千和傅淵希卻執意要遊過去,結果傅淵希遊到了對岸,張大千卻由於體力消耗太多,頓感心慌氣悶,眼看就要被洪水衝走了,傅淵希拚盡全力最後將張大千救上岸來,要不然,未來的一代大師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葬身嘉陵江了。

體育老師劉伯承的人格魅力和悉心教導,令張大千終生受益。民國五年(1916),威武英氣、文雅挺拔的劉伯承給求精中學的學生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文武雙全、博覽群書、學問廣博、精通中西、幽默風趣、寓教於樂、和善友愛、平易親切,同時還兼任國文課,並且給學生上起國文課來如數家珍、頭頭是道。原本不喜歡上體育課的張大千和同學們一樣,在劉伯承的教導下,特別樂意上體育課,而且還積極參加體育鍛煉和認真學習,他的身體也日益健壯,使他終生受益。

張大千在求精中學無論學業還是繪畫,都得到了長足進步。可惜好景不長,天府之國,巴蜀之大,卻容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民國四年,即1915年12月,袁世凱上演了一場“稱帝”鬧劇,其倒行逆施激起了全國人民極大的義憤。蔡鍔等人在雲南宣布獨立,組織起“護國軍”,發動討袁護國戰爭,即護國運動。袁世凱在聲討中徹底喪失人心,接著,廣東、浙江、江蘇、安徽、山東、四川、陝西、湖南、福建等紛紛宣告獨立,逼袁退位。“洪憲鬧劇”以袁世凱的一命嗚呼而草草收場。

學校待不下去了,張大千帶著弟弟張君綬,與家住永川、榮縣、隆昌、內江和安嶽等幾位川中的同學商量,決定結伴徒步走回家。張大千的四哥張文修早已離開求精回內江,幫助三哥張麗誠照顧生意去了。因為戰事頻繁,重慶與內江已經失去通信聯係,遠在內江的家人也不知張大千與張君綬兄弟倆的情況,他們倆也隻好靠自己拿主意了。

當時的四川,大大小小的武裝力量,如北軍、滇軍、黔軍、川軍、護國軍,還有各地民團,乃至土匪等,各自為政,到處林立,刀光劍影,混亂不堪,殺聲震天。而張大千他們要徒步回家,即將麵臨的就是這種局麵,他們也非常害怕遇到土匪,但一想大家都是窮學生娃,身無分文,土匪搶不到錢,也不至於殺了他們吃人肉吧。於是幾個少年一合計,決定還是徒步回家,而且大家說好,每護送一名同學到家,就向其家長索要一元錢,作為大家走下一站的夥食費。

剛開始還很順利,當天晚上便到了離重慶約莫四五十裏路的白市驛,護送一名家住此地的同學到家,那位同學的家長還給了他們一元錢。第二天,他們走得很快,不期遇到了劉伯承,還非常好客地留他們吃了一頓豐盛的飯,臨走時送了他們一元錢,千囑咐,萬叮嚀,要學生們一定注意自身安全。張大千他們繼續往永川走,劉伯承前來送別,那天是1916年5月29日。張大千再也沒有料到,這一天竟然是他與敬愛的劉伯承老師的訣別日。從此以後,師生倆各忙各的事業,就再也沒有見過麵。直到後來,80年代初期,已經定居台灣的張大千每次接到大陸的兒子電話時,總不忘問候劉伯承老師,真正應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古訓。

張大千他們沒走幾步,就遇到了土匪,他們拿槍托抵住學生娃的腰,便強行搜身。見實在搜不出什麼東西,就將張大千係的一條皮帶搶走了,扔了一根舊麻繩讓他係褲子,然後惡聲惡氣地要張大千他們滾。學生娃們又驚又喜,趕快滾蛋了。在很短的時間內,他們竟然遇到了五起土匪,因為窮學生娃實在沒什麼油水可撈,土匪們隻好放了他們。一個土匪竟然說:“還說啥子重慶大碼頭的洋學生有錢哩,真沒想到,你們這些喝洋墨水的,居然比我們這些‘老二’(老二即土匪)都要可憐,算了算了,你們這些窮光蛋,統統給老子滾。”

他們好不容易走到了郵亭鋪鎮,本想吃點東西,哪知全鎮都是關門閉戶,死氣沉沉,居民也是神色倉皇,恐慌不安。後來找到一家教堂,想留宿一夜,不料牧師驚慌失措地拒絕了。緊張的氣氛中透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怖,張大千他們又累又餓,隻好露宿在教堂外麵。沒過多久,突然傳來了密集的槍聲,各種令人恐怖的喊叫聲夾雜其中,熊熊大火將天空映得通紅。並傳來土匪的喊聲:“抓活的!”學生娃們哪見過這種場麵,六個人瘋狂地奔跑逃命,慌亂中,張大千也不知道弟弟張君綬跑到哪裏去了。

張大千跑著跑著,被人猛擊後腦勺,被土匪抓住了。他的後腦勺滴著血,又累又餓,又害怕,突然發現同學樊天佑也在被押的隊伍中,其他四個人卻一個都沒見。就這樣,張大千和樊天佑被當做“肥豬”(土匪管“人質”即“肉票”叫“肥豬”)被土匪綁架了。張大千與俘虜們一個個被押進土匪頭子邱華裕的屋內接受審問。輪到張大千了,他誠懇如實地說明了自己是求精中學的學生及放假回家的情況。邱華裕總算相信了,否則被認為是“爬殼”(土匪黑話,指民團士兵)的話,命早就沒了。

第二天剛拂曉,土匪們就把張大千叫醒,原來是要去打劫高鋪集鎮。因為怕新師爺逃跑,還特意給他準備了一頂轎子。待到土匪進了村,大肆搶劫偷盜錢財珠寶時,張大千卻做了一回雅賊,拿了主人家一本《詩學涵英》翻看,卻被土匪認為晦氣,不該去搶書(輸)。他隻好又四處看,看到一四條屏名《百忍圖》,很是古色古香,就取下來,趁土匪們沒看見,又把那本《詩學涵英》裹在畫中帶走了。

張大千回到匪窩後,將那《百忍圖》掛在了自己屋中,頓時就有一股書卷味在土匪窩裏彌漫開來。他突然發現,四幅《百忍圖》上,繪的分別是春秋時代的“勾踐臥薪嚐膽圖大業”,秦末時的“韓信胯下受辱拜將軍”,西漢時“司馬遷受腐刑著《史記》”以及漢武帝時的“蘇武牧羊困居北海成大節”這四個曆史上著名的忍辱負重,渡過難關,後來施展抱負,成就大業的故事。論張大千當時的處境,忍辱擔當所謂的“跳師爺”,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隻圖將來伺機脫離險境。

由於土匪們搶劫一次要休整一段時間,張大千這個黑筆師爺實際要管的賬務和做的事情很少,閑暇時間,他就把那本“搶”來的《詩學涵英》拿出來細讀,越讀越覺得書好,後來還自嘲地說,這本書還真是“搶”對了。這本書成了他自我摸索、學習作詩的啟蒙書籍。他常常參用書中的典故和例句吟哦,在凶險的土匪窩中潛心學起作詩來。當他搖頭晃腦念著那些文縐縐的詩句時,土匪們忍不住互相擠眉弄眼大笑起來:“這硬是在‘黑旋風’李逵麵前‘賣文章’嘛!咱們的跳師爺呀,不曉得又喝了幾壇子醋嘍!哈哈哈哈……”

張大千知道這些情況後,對老人很是同情,拿出康東家賞給自己的銀子給打手,打手見錢眼開,看在“跳師爺”的麵上,就免了老人受皮肉之苦,老人感激不盡。在言談中,老人得知張大千身陷囹圄中卻不忘學作詩,就傾自己所能教授張大千,這樣過了一段時日,張大千已經能作出像模像樣的詩句了。一老一少越來越融洽投機,可是,當張大千有一天照例來找老人談詩論句,卻發現關押老人的屋子已經空無一物,老人就這樣神秘地消失了,問看守他的土匪也都推說不知道,從此,張大千再也沒有進士老人的半點消息,他感到非常心酸,頓然覺得作詩也索然無味了。不過,在土匪窩中打下的詩詞功底,卻使他終生受益。

起初一塊步行回家的同學中,除了家離重慶近的安全到家外,其他六個,包括張大千的弟弟張君綬等都杳無音訊,摯友樊天佑也被土匪綁票,備受蹂躪,當成“肥豬”向他家裏勒索銀子。為了救樊天佑,張大千向康東家求情。因為綁票樊天佑的土匪“跳跛子”非常陰險狠毒,連康東家的情也不領,最後好說歹說,要求拿張大千的腦袋做擔保,八百兩現銀一分不能少,期限為十天,才能放人。為了救同學,雖然也深知“跳跛子”的為人,張大千最後還是狠狠心答應了。在與“跳跛子”周旋的短短幾分鍾之內,張大千卻是經曆了人生之中的一次嚴峻考驗,這種考驗,沒有高尚的人品和剛烈的俠義心腸是經受不住的。

後來,樊天佑獲得了自由,從土匪窩到內江路途遙遠,直到第十天,還未見樊天佑及張大千的家人送銀子前來,張大千不由得心驚肉跳起來,惶惶不可終日。康東家很淡然地說:“師爺,你是我的人,對不對?他個‘跳跛跛’,手裏頭又才有幾根筒筒?難道他還敢雞蛋碰石頭,從我這兒硬把你給搶去?”雖說有了康東家的“定心丸”,張大千心安了許多,但想著“跳跛子”的喪心病狂,還是感到前途未測,凶多吉少,心煩意亂。

後來,康東家率領全部兵力離開了那個小鎮,來到另一個叫來蘇鎮的地方駐紮。一方麵,康東家是為了救張大千,避免與“跳跛子”武力衝突;另一方麵,他也厭倦了土匪的那種危險而不光彩的生活,有心招安,特意來來蘇鎮接受改編。康東家及其全體部下被收編成“國軍”,真是“老母雞變鴨”,土匪變“國軍”,張大千這個黑筆師爺也成了“司書”。可是誰也不知道,這次招安實則為假招安,最後連康東家在內的所有被改編的土匪,都成了假招安的犧牲品,幾乎全軍覆沒。康東家本來可以用他們土匪的慣技放火燒民房趁機逃跑的,在他大聲製止部下放火時,被流彈擊中。後來張大千知道這些情況後,很為康東家傷心,覺得他具有“綠林好漢”的氣質和秉性,雖然是土匪,但他在張大千心目中的形象卻並不等同於那些雞鳴狗盜之徒。

幸好張大千到來蘇鎮的教堂托同學送家信而幸免於難。後來也被追逐而至的國軍當俘虜五花大綁抓走了。及至三堂會審時,張大千冷靜沉著地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和如何被逼當了師爺,又如何招安當了司書一五一十地如實說來,幸虧他是學生,如果是土匪,當場拉出去槍決,趕上槍法不好的民團,一槍打不死,還得再補一槍,那才是慘絕人寰。

所謂三堂會審是指由指揮“剿匪”的帥麻子營長——代表軍方,本區的吳東海區長——代表政府,前任的王區長——代表地方,三人一起坐堂審訊。就在他們為張大千的話半信半疑之際,來蘇鎮教堂的牧師和張大千的同學匆匆跑來為張大千作證,甚至願意為他擔保。這樣一來,才使三堂會審的人打消了疑慮。但他們不肯馬上釋放張大千,決定由王區長暫時看管。

張大千的四哥張文修幾天之後從內江帶了銀子匆匆趕來,雖然隻有短短的三個多月,在張大千看來卻恍若隔世,兄弟倆的手緊緊拉著,生怕再次被分開。四哥告訴他,十弟君綬那天晚上僥幸逃脫土匪的包圍,一口氣跑了出去,跟另一個同學曉行夜宿,一路討飯回了內江。樊天佑從土匪窩裏出來後,為爭取時間,一點都沒敢耽誤,到了內江後馬上向張家報了信。樊天佑家十分清貧,實在湊不出八百兩銀子,就由張家四處湊錢,等湊齊了錢趕到那個小鎮時,發現張大千早已不在那個鎮子,張文修到處打聽也未果,隻好悵然而返。這次收到張大千同學代寄的信及王區長著人送的信後,張文修趕緊帶了銀兩,日夜兼程前來營救八弟。

自張大千在郵亭鋪被土匪綁架到他重新獲得自由(即1916年9月10日),已經整整104天,稀裏糊塗為土匪做了“百日師爺”的張大千,在這短短的日子裏,那種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九死一生、曲折動蕩的奇特經曆,對他一生都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痕。

§§第二章 夔門初渡 東洋學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