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浪跡萍蹤(2)(3 / 3)

八月十五中秋節那天下午,各路漁船早早地靠了岸,在沙灘外連成了一條櫛比鱗次的水上村街。孩子們在沙灘嬉戲,女人們在夥艙裏忙碌。朵朵朵地響著砧板,帶來幾許節日氣氛。郭懷德很早就去蘆葦山裏了,我走下船頭,跟一群後生姑娘去十裏之外的六門閘玩。六門閘有個很小的水上商店,我在那裏買了兩瓶德山大曲、兩斤月餅,一條常德煙。回轉來的路上,我解開一包“常德”,散煙!

“喲,老頭要伴你的福過個好節了。”

“唉,這些年,瘋老頭隻怕做夢也沒喝過好酒,吃過月餅,抽過常德煙了。”

“是啊,真是個怪老頭!”

一路上,他們談瘋老頭。

年輕男女,當然不能回答我關於瘋老頭的那些隱秘,更不會知道瘋老頭的漂亮老婆究竟怎麼離開他,不過,他們都知道瘋老頭並不瘋。還在他們穿開襠褲的時候就看到,瘋老頭每年從發“端午水”到中秋這幾個月裏,半晚上都要駕船到湖上去——去湖上尋找蒼的漂亮堂客和孩子!平常的漁汛旺季,他是遠近聞名的捕魚能手,據說“漁改”以後他還當過漁村幹部呢!自從“造反的”把他當作“活靶子”批鬥,一些好心的老漁民才喊他做“瘋老頭”,為他打馬虎眼。

有個胖姑娘甚至不怕醜地說:

“郭大爺要是真為他堂客瘋了,我看他老婆死在湖裏也值得。”她話外有音:暗示她今後要找男人,就得找個像瘋老頭那樣重情重義的漁家人。

日輪象姑娘羞澀的臉盤子,漸漸隱藏到西天邊灰藍色的暮靄中去了。天是桔紅色的,水是桔紅色的,連沙灘也成了桔紅色的金毯。整個世界都沉浸在莊嚴肅穆的氛圍之中,令人感到神秘,眩目,不知該走向哪裏!十萬隻野鴨子,象團烏雲飄了過來,落在蘆葦洲子上。天上的桔紅,隨即變為暗紅,淡紫,灰藍,明藍……在夢一般和諧寧靜的夜靄裏,一輪明媚而光潔的圓月,拖著長長的波光的尾巴,從東邊水際跳蕩而出,冉冉升騰……

我們回到停泊著一長溜大坐船的湖灣裏。湖灣裏沒有了嬉戲的孩子,夥艙裏沒有了嫂子們鍋碗瓢盆的碰擊聲,船頭上高掛著一盞盞明晃晃的桅燈,一家人圍坐在矮榻榻的擺滿吃食的四方小桌旁。遠遠看去,隻見燈火不見人影,好象是從天上落下的一條星河,靜謐得跟無人居住的“天街”一樣。姑娘後生一個個離開我,回到他們各自的船頭上去了。我的心裏一陣陣顫動:多麼難得的和平安寧啊!特別是在這風浪顛簸,晝夜躁動的漁汛旺季裏!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嗚嗚的簫管聲,間或又夾雜著漁歌聲;那聲音抑鬱,低回,好象是在肺腑裏吟唱:

深挖月缺淺水個流,

鯽魚旁著鯉魚個遊。

鯉魚迎水它把頭擺,

鯽魚子迎水張口梭,

夫妻情分永世難丟……

踏著渺渺的餘音我走上船頭,我奇怪那簫管聲和漁歌聲怎麼嘎然而止!瘋老頭一個人盤坐在敞艙裏,他跟前的矮桌上,插著三柱線香,供著一盤青綠色的齋粑。我一看便知那齋粑是用野菜和一把米飯做成的,心裏為之一動:難道下午他去蘆柴山裏,就是為扯把野菜來祭奠他的親人嗎?月光照在他雕像一般麻木癡呆的臉上,粗裂的嘴唇上含著一片卷曲的蘆葉,我更加納悶了:心想剛才聽到的簫管聲是他用蘆葉吹奏出來的嗎?還有那傷懷的聽了叫人心碎的漁歌……

我被瘋老頭執拗虔誠的神情所激動,呆呆地站在那裏,不願打擾他。過了好一陣,我解開紙包,拿出兩個月餅擱在野菜齋粑的上麵,又順手拿了一個酒杯,滿滿地倒了一杯酒,擱在供盤的旁邊。這時,瘋老頭的身子抖動了一下,慢慢地抬起臉望著我,深眼窩裏積滿了淚水。我坐了下去,把兩瓶酒和剩下的月餅擱在矮桌上,往瘋老頭跟前推了推,知心地說:

“郭爹,喝吧,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