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夕陽西下,我朝寶塔山上走去。我要去憑吊那有了三百年曆史卻曾經一度被毀去半截的古塔。梅城人說,四十餘年前,就是在寶塔上題字的人發動的那場“革文化命”的運動中,破四舊轟轟烈烈,寶塔也成了封資修。那天上萬名戴紅袖標的年輕人,揮鋤舞棒朝寶塔擁來。不一會,寶塔的盔頂就像破氈帽被掀了下來。這時,老書院縣一中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趴在寶塔半腰上大喊:“不能砸了,四個偉大在這裏!”帶頭砸塔的小將,將那人一掀,那人墜落塔下,卻見他護著的地方顯現出“毛潤芝”一行字,頓時臉色慘白。古塔留下了半截,帶頭毀塔的小子,經過一天一夜自我反省,怕打成現行反革命,跳進洢水自盡——那時的洢水還有一人多深的水,能淹死人啊!
20世紀九十年代,寶塔重修,那一行字鍍上了金粉。這陣在夕陽下熠熠生輝,遠遠就能看到。古塔下站著一個人影,阿娜嬌好的身材,那是個女人!是梅娘?還是梅娘的精靈?我當然是個無神論者,心地坦蕩地走到古塔下。那塔和人影都有了幾分迷離,那鍍金的字也消融在昏暗中。唯有那梅娘或者梅娘的精靈,傻傻地瞅著我,我繞寶塔走了一圈。剛停下,她卻迎了上來說:
“老板,你是外地來的嗎?”
我點點頭,卻分辨:“我不是老板。”
那梅娘或者梅娘的精靈妖冶一笑說,那不要緊,你住哪個賓館?能把手機號碼告訴我嗎?
為什麼?
你一個人在外,晚上孤單,我來陪你……
真是活見鬼!梅娘已經死了,她死了!遠去了。世界上再也沒有了梅娘,沒有了守望一生的梅娘,也沒有了梅城昔日的輝煌。洢水沒有了水,梅城失去了生機,梅城的女孩竟然幹起了古老生意!可歌可泣的梅娘,可悲可歎的梅城,迷失了!迷失在雪峰山下偏遠的層山峻嶺中。
綠窗低語
七年前,我家的住房按“小康水平”也算是高檔的了。
三室一廳,廚房衛生間齊備;經過市裏“一把手”特準,還多了一間l 6平方米的書齋。
“如果你光是個處級幹部,不行;你是一位作家,多一間書房,無可非議,我叫他們不必來查了!”市委書記非常開明地說。
那時候,我非常滿足了。
這些年,我書房裏的書櫃,由原來的四個,增加到了八個。愛書成癖的惡習難改,沒有辦法,這又苦了自己。書房牆壁,除了南北兩頭的窗戶,全都被書櫃霸占;北窗下安了無地安置的長沙發,南麵有門通“補角”陽台,單扇窗下安放了我自己設計的大號寫字台,不僅阻塞交通,而且連通向客廳廊道的門也成羞花閉月,隻能開一小半。把寫字台擱在屋當中吧,象個乒乓球桌,坐在它的旁邊,終日麵對前人浩如煙海的著作,我竟連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這才是《紅樓夢》裏賈母所說:“大有大的難處。”
於是我又懷念原來“蝸居”的仄小。龜宿在臥房的書桌上,一刀稿紙,一支鋼筆,無為而無不為。
我重新陷入惶惶不可終日之中,為了逃避大而滿的書房,我又成了流浪漢。經常貓到外麵的招待所、賓館去寫作。見的世麵多了,我才懂得欲壑難填,“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真正含義。相比之下,我的住房連同書齋全都掉價了,這些年,先不說那些先富起來的“老個”,兩層,三層幾百平米的營造私房;就是用公費建的公寓,也越來越寬敞、適用、高級,到深圳珠誨走一走,花l0萬元裝飾的住房,你能想象它的豪華氣派!
全中國的人都在發財,都在無孔不入地鑽營,開疆拓土發展自己。爬了小半輩子格子的人要重新設計自己的生活,想要發大財根本不可能,何況我又丟不下這份苦行僧的職業。
要發點小財對付物價,還隻能爬格子;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房租年年貴。爬格子還得解決安放寫字台的不成問題的問題。於是我也野心勃勃,開疆拓土,在書房南麵的“補角”陽台上小打小鬧,擴充領地。
四平米的“補角”陽台,已有兩麵拐角牆,我花錢請人把另兩麵裝上鋁合金茶色玻璃窗,窗外還安了綠色的紗窗。書齋前麵多了一小間“寫字亭”,寫字亭剛好安放大號的寫字台,一張小的打字機桌。
這樣,我可以無憂無慮,“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冬夏與春秋”地一心一意去寫作了。
我也確實得意洋洋風光了幾天!
走進書房,把通客廳的門一關,這書齋、“亭子間”便由我“一統天下”了。推開茶色玻璃窗門,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透過綠色的紗窗,前麵是翠色逼人的金鶚公園的山丘,右側是一所中學校園的池塘。有山有水,我象坐在伊莉莎白女皇號遊艇的坐艙裏,兩手平放在打字機上,滴滴噠噠,寫意風流地開始了我在打字機上“爬格子”的新旅程。
然而,好景不長,這種“超前”消費給我帶來了新的麻煩。問題出在打字機上,同時也出在開疆掠土得來的亭子間裏。
受北京、長沙買了文字處理機的朋友的蠱惑,我才特意添製這個寶貝的。古人雲:“欲要利其工,先要利其器。”我跑到深圳花5000多元,買了一台日本進口的卡西歐電腦打字機。看說明,中文、英文、日文、甚至俄文都能打。
可是打中文,要麼用拚音,要麼用日本人設計的部首,但都必須通過拉丁字母轉譯。都很麻煩,但既已上了“賊船”,我隻得硬著頭皮用拚音打。一口湖南話,普通話不標準,要闖過拚音關,我受過多少活罪,你想想就自然知道了。
拚音關剛剛闖過,猛然發現色帶問題。
日本人精怪,卡西歐用的是盒裝專用色帶,國產色帶用不上。從深圳買,一盤色帶60港幣,如今人民幣貶值同港幣一比一。而一盒色帶隻能打40頁3萬多字。就是說;寫(打)3萬字要花60元,每萬字20元;20萬字的一部長篇,要花去400元成本。這還不算修改重打,產品積壓報廢。這種新潮的“高消費’你消費得起嗎?
打打短篇吧!
打字機雖備而常關。因為在本地還沒有這種色帶買。
再說這伊莉莎白的“坐艙”——亭子間,陰天多雲,還能馬馬虎虎呆下去。要是烈日當空,這小屋裏立即象蒸籠,似烤箱,非把你熱死烘幹逼出去不可。
最理想的寫作時間是秋天。偏偏一到秋天秋夜,充滿詩意的綠色紗窗外,蚊蚋嗡嗡,碩大的蝴蝶、飛蛾自殺般地碰撞著紗窗、玻璃,把那討厭的粉塵潑灑到你的麵前。還有秋蟲唧唧從池塘,從山林,如狂風,似暴雨席卷而來,攪得你心煩意亂。倘若碰上雨打窗門,兩麵玻璃,無遮無攔,淅淅瀝瀝,劈劈啪啪,銀瓶乍破水漿進,鐵騎突出刀槍鳴,你也無心創作了。
秋去冬來,北風呼呼,玻璃結淩,亭子間裏象個冰窖,拉最厚的窗簾也無濟於事……
何況我還抽煙,春夏秋冬,亭子間的門窗,打開不是,關上也不是——
這就叫:洋也有洋的難處!
我想起周立波寫的《亭子問裏》那本書,他居然在亭子間裏還能寫出那麼好的書。
我們是不是都回到三十年代中去呢?
要回去也回去不了啦!現在不光是“亭子間”掉價,“作家”本身也大大的掉價了!再不是“槍杆子”、“筆杆子”兩支隊伍中的“一杆子”了。某報已有人載文疾呼:國家再不能把作家養下去了。
其實,作家寫書,“養”活了出版社、印刷廠、郵局、書店發行一大幫子人,哪靠人家“養”呢?
這些年,發行圖書雜誌的“老個”,不少成了百萬富翁,而拿份“皇糧”的作家照樣清貧,清貧就清貧吧!準叫你惡習難改呢?
這大概就是我照樣要呆在怕風怕雨怕酷熱的亭子間裏的苦命。
在剛剛過去的1992年,我在這“苦命”的亭子間竟然寫了兩部長篇,編成一本散文集,總共80多萬字。
天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紅霞湖
在煙波浩淼的洞庭湖上坐了一天船,傍晚,來到離我將要去采訪的紅霞湖落霞大隊尚有一水之隔的大堤上。長堤,湖灘,高壓電杆,無邊的稻海,在晚照裏閃著一種神異的色彩。
我一麵讚美著這湖光景色,一麵考慮著如何渡河。忽然,水上飄來一陣陣清脆的歌聲:
紅霞萬朵落湖灣,
滿湖魚米收不完。
剛把超產餘糧送,
金穀又摧快開鐮。
……
我恨不得快些渡河,趕到紅霞湖去。聽地委一位管農業的同誌說,紅霞湖落霞大隊早稻又告豐收。我很想去看看這個豐收的大隊,他們是怎樣戰勝洪水自然災害獲得豐收的。
真巧,隨著金鑼似的嗓音,從蘆葦叢裏劃出一條船來,船上一個姐子拎起一塊跳板,正搭在我的麵前。
上了船,滿艙都是烏光黑亮的肥泥,我正左顧右盼不知往哪兒坐。抽了跳板的姐子,把篙往水裏一點,船一晃蕩,就像離弦的箭,向河心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