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湖南代表團乘車去八寶山參加周立波追悼會。立波是湖南人,有所謂“益陽三周”(周揚、周立波、周穀城)之稱。立波同誌生前我跟他並不很熟,僅見過幾次麵。六十年代他在湖南當省文聯主席,聽過他的報告,對他的作品、人品留下非常美好的印象。聽說周揚同周立波還是叔侄,周揚為立波作悼詞時,幾次嗚咽哽喉,說不下去。
四次文代會結束了,最後竟以兩位文學界名人的追悼會告終。從開幕式向一百位(何止一百一千啊)屈死的文藝精英默哀,到閉幕後為馮雪峰、周立波兩位即使在三十年代的白色恐怖下也沒有暴死而恰恰死在“自己人”手裏的前輩開追悼會,足見這次相隔十六年的文代會,是一個多麼沉重的曆史話題。
如果人死之後,真還有靈魂的話,無疑這次大會,是僥幸活著的人和枉死的孤魂野鬼在這兒開會,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生死相聚!
(發表《人民文學》,收入中國文聯出版社《百年煙雨圖》第一卷)
迷失了,梅娘
一、
別了東坪,車過資江大橋,在霧氣氤氳的雪峰山中迷離著,一會兒躍上蔥嶺,一忽兒跌入深穀,如夢如癡義無反顧地向梅城撲去。梅城是我的故鄉寧鄉官山村一山之隔的安化老縣城,就隔著連綿起伏的扶王大山和溈山。我伊呀學語之時,就聽長輩絮絮叨叨講說梅城的故事。那故事像長年發酵的酒麯,在我孽弱的心田裏膨脹著,躁動著,而今變成一種酒中茅台般的誘惑。
梅城的曆史十分悠久。還在秦末楚漢相爭時,劉邦麾下的大將梅絹南征北戰,功勞顯赫,便隨受封的長沙王吳芮來到湖南,分封在雪峰山洢水上遊梅林為十萬戶侯。梅王在萬山叢中的洢水畔築城,這就是梅城的來曆。據說梅城人每年二月初二日,還能看到埋有梅王兵書寶劍的地方,劍氣衝天,直幹宵漢。五代藩鎮割據,梅山峒蠻酋長頓漢淩斷絕邵州道,自稱“梅山蠻國”。五代末,扶漢陽統治的“梅山蠻國”,精兵強將沿洢水,下資江,四次攻打長沙。官軍也多次沿資江、洢水攻打梅城,在扶王大山大戰而不得。梅國領地擴充南至城步,北至天子山,西至武陵,東至寧鄉、湘鄉一帶,形成了史書上所說的:縱橫數百裏,崇山峻嶺間溪流蜿蜒曲折,關山重鎖。巍巍山峰之下,溪峒環列,層層梯田,竹籬茅舍,小橋流水,物產豐盈,好一派世外桃源式的田園詩話。
長輩的述說中,最令我著迷的是有關梅娘的故事。那不是老掉牙的才子佳人的逢場作戲,而是守望相思守望愛情的人間悲劇。梅娘是書香門第的蔣家小姐,從小聰明乖巧,挑花繡朵,識文斷墨。她與住姑姑家在中梅書院讀書的陶表哥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後來表哥考上了秀才,她也出落成一個身材婀娜,麵容嬌好楚楚動人的女孩。長輩們曾玩笑說秀才配美女,親上加親,是一件美事。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梅娘從此把表哥當作自己未來的丈夫,隻等花轎抬去成親。然而表哥太有才了,22歲中進士,就再也沒有回來。梅娘經常站在洢水北岸的寶塔山上,望著洢水下遊,希望有船把表哥送回到她身邊。可是,年複一年表哥沒有回來。媒婆踏破門坎,母親三番五次勸嫁,幸得老秀才父親開明,沒有強逼。她就守望著那份相思,那份愛情,直到有一天,她在寶塔山看到表哥回來了,彩船靠岸,前呼後擁。表哥陶澍已經當上了兩江總督兼江蘇巡撫,為道光皇帝掌管半壁江山。
表哥回來省親又走了,梅娘並未向表哥表露那份等待那份真情。她把愛情深埋在心底,表哥走了,她又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站在寶塔山上,等待她深愛著但又不能表露的愛人回來。直到她孤獨地走完自己的一生,寶塔山上便永遠留下了她婀娜嬌好的身影。
啊!梅娘,今日的梅城還有那樣的身影嗎?
二、
穿過幽長的山穀,梅城到了。這個被現代文明遺棄的古城,比我想象的路途還要偏遠。從安化新縣城東坪到這裏汽車走了兩個多小時,且都是坡陡彎多的山路。在車上我與鄰座一位年輕女子萍水相逢,她穿家織的桃紅毛繩上衣,把身子束得緊緊的,瓜子臉上,眉清目秀,一臉陽光的現代女性,卻不失山野姑娘的淳樸憨厚。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淺淺一笑說:“梅娘!”
梅娘?我錯愕地以為自己走回到了陶澍的年代。據說陶澍那年回鄉省親後回到京城,給道光皇帝帶去了幾斤家鄉特產岩板魚。道光帝看著那魚問,這魚怎麼條條都長得這麼扁?陶澍當即哭倒在皇帝跟前說:臣下的家鄉峻嶺阻隔交通不便父老生活艱難,連魚都隻能在溪壑岩縫裏穿行覓食,日久身子擠扁了。皇帝好言安撫,當即下旨蠲免安化十年稅賦。道光帝意猶未盡,又問這位封疆大吏你老家住的什麼屋子,陶澍回說石頭砌的石屋。皇帝如是乎禦賜“印心石屋”四個大字,這禦賜匾額高懸陶家祠堂。如今在湖南很多旅遊景點,如長沙嶽麓山、南嶽、嶽陽樓、君山等地都保存有“印心石屋”的複製石刻。
我感歎陶澍做了大官,多虧還記得家鄉父老。在我寫的一部曆史小說裏,還記錄了陶澍一樁逸聞:當年陶澍到江西閱兵,順路回家省墓。那天路過醴陵,縣令請正在醴陵淥江書院執教的左宗棠撰了一對聯:“春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陶澍看了這幅對聯,對左宗棠的才氣讚不絕口,在驛所接見暢談。陶澍晚年重病纏身,便把獨子陶桄托付左宗棠,並提出聯兒女之姻。左宗棠以自己地位低微,堅決不依,陶澍道:“三十年後,你的地位必在老夫之上。陶某宦遊大半生,還沒見過有如此才華超群之人。”左宗棠隻得接應下來,陶澍歿後,左宗棠把陶桄接回長沙陶公館,視為子侄,後來又把女兒嫁給陶桄。
陶公淡出了曆史煙痕,梅城還在,梅娘——她真的也叫梅娘嗎?是巧合,還是桃紅毛繩姑娘捉弄我?我側過臉問她:縣城為什麼要搬遷?她憨憨地笑著說:“梅城太封閉了,且洢水沒有多少水,阻礙了梅城經濟發展,哪裏比得上東坪有淊淊資江水。”我有點詫異莫明,做過梅山國國都的梅城,怎麼會缺水?
梅娘已非昔日的梅娘,她憨厚中透出狡黠。洢水原是我老家溈水般淊淊不息的河流,人們常在洢水河裏遊泳洗澡。民國六年,外地來的幾個窮學生,到梅城遊玩,逛遍大街小巷後,跳進洢水河裏遊泳。再爬上寶塔山,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其中一個還在寶塔上題詞:“洢水拖藍,紫雲反照;銅鍾滴水,梅嶺寒來。毛潤芝,民國六年八月二十六日。”夥伴中有個王一凡,就住我們村外,所以知道這些事。民國十四年,毛潤芝又來到老同學王一凡的家裏,住在那兒得了場大病,還請我家屋後堂叔公郎中去看過病。病好後,他又一次去梅城,住在縣立師範的培英堂裏,搞什麼考察。這些事,在他後來發表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裏,有所提及。
梅城人傑地靈,怎麼會因缺水而搬遷?在梅城汽車站下了車,我跟自稱叫梅娘的旅伴告別,走出車站,就近找了家賓館住下。中午草草吃了碗掛麵,我就朝洢水河邊走去,想去證實梅娘的話是真是假。
三、
洢水之名何來?字典上說:“洢,古水名,在湖南。”等於白說。走過梅城古老的書院(建於康熙三十年的中梅書院)現在聞名遐邇的縣一中,我突然想起詩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難道洢水是從詩經裏跑出來的?梅城雖然閉塞,卻有著深厚的文脈,就在這書院,這一中,先後走出過兩江總督陶澍、雲貴總督羅繞典、一甲榜眼著名書法家黃自元、現代的中科院院士俞汝勤、工程院院士龍馭球、兩彈一星科學家梁效忠和世界羽壇皇後等名人。校園內的古建築群文廟、武廟和培英堂至今保存完好。縣城搬遷了,縣一中沒搬,這裏成了“省內一流,國內有名”的名校。
與名校擦肩而過的洢水,卻令人寒心,令人心酸。梅王時代的清溪碧水,窮小子遊泳時的綠波蕩漾,深潭綠漩的洢水不見了。沒有了“洢水拖藍”的景色,人們把汙穢的垃圾,工廠裏的髒東西,甚至家家戶戶豬圈裏豬的排泄物都扔到了詩意的河裏。你知道啊,她是很愛幹淨的,人類啊,醒悟吧!讓我們一起留心觀察身邊的一切,讓我們一起保護環境,保護我們的家園。否則,世界上的最後一滴水,將是人類那充滿悔恨的眼淚!
我沿著傷心的洢水,踽踽前行。城區內的洢水兩岸砌上了麻石護坡,樓宇連毗,我把水泥護欄拍遍。洢水幾乎斷流,汪汪的一泓死水也變成了可怕的“死亡綠”,往外冒著充滿了腐臭氣味的“化學綠茵”。老天,這是怎麼回事?我問俯在護欄上發愁的老人,他指點著下遊的一座橋說:“過去,沒有橋船可以一直往上走。現在,唉,挖砂的把上遊河岸都挖崩了。”他說柳溪鎮民房和道路出現裂縫,地基坍陷,發生泥石流。
挖砂不應是唯一的理由啊!陶澍的官船淊淊浮來的滿河清水哪去了?是上遊修了水庫,截斷了梅山雲雨,還是全球的溫室效應,降雨量減少,給洢水帶來了災難?我沿河岸走到下遊的現代公路水泥橋上,行人寥寥,我在橋上走過來,走過去,不敢停留,也不敢往橋下看。我相信了車上遇到的梅娘所說的話,縣城的搬遷,確乎是因為洢水沒水了。她並非狡黠,而是道出了殘酷的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