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臉疲憊一臉油汙的小胡子司機,咒天罵地。我們與半生不熟的麵條失之交臂,跟好心的上海阿拉、老工人揮手道別,一窩蜂湧上車。帕麗丹清點人數,一個不少,分別僅半天的旅伴仿佛生死重逢,不管新疆人、內地人還是俄藉僑民,用笑臉、手勢、夾雜著漢語、維語、俄語興奮地交談,招呼。小胡子也由氣惱變成凱旋的自豪,狂按喇叭,告別噩夢,大客車瘋瘋癲癲朝天山南麓衝下。
但好景不長,小胡子司機又提心吊膽:下山公路有三十六拐,每一拐的懸空一邊都是峭壁嶙峋,令人心寒。車速慢了下來,我們在這命懸一線的落日黃昏中,遠眺漸漸拉近的山下,天際是無邊無涯的塔克拉瑪幹沙漠。近處的塔形天山柏、草地、碧湖消逝,統統甩到了腦後。代之而來的是魔鬼城似的雅丹地貌——那是被沙漠戈壁無情的風暴沙塵,用歲月的雕刀,無法無天任意打造出來的岩石的骨骼、畸形、裸體,全都是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似城堡非城堡的奇形怪狀的東西。
天黑後車子駛出魔鬼地域,到達大沙漠邊緣,兀地前麵沙地裏,旋起一道道黑乎乎的沙漠塵柱,如一個個倒立著的撐天牛角。昏暗中,那“牛角”在急速旋轉,行走。有兩次,那“牛角”來到汽車前方,頓時天昏地暗,宛若西方恐怖片中碩大無朋的怪獸,把大客車和我們六十多人全都吞進肚子裏去了。我們被吞了,又吐了出來。小胡子司機說,這天原來是要去沙漠綠洲阿克蘇住宿的,但是在路途拋錨耽擱了時間,結果深夜到達沙漠小鎮新和縣,車和人都不能再走了。在荒野小店住下來,廁所無燈,宿舍門上沒鎖,連門閂都沒有,不知是顯示“路不拾遺”的古樸遺風,還是另有原因。
神山·聖徒
一早離開新和縣,中午車過阿克蘇——這是塔克拉瑪幹沙漠西沿最大的城市。灰塵撲撲如剛鑽出泥淖的大客車,穿行在高大的左公柳、胡楊叢中,如沐春風。車上旅客的心情都輕鬆快活起來,小胡子司機吹起了口哨。綠洲盡處,又是沙漠公路,漸漸稀疏的胡楊樹下,乃至烈日暴曬的焦土上,卻有堆積如山的哈密瓜、大西瓜、林林總總的各類水果攤。
怪異的是,所有瓜果都無人看管,難道又是“路不拾遺”的遺風?維吾爾老鄉阿不都·熱合曼看我一臉狐疑,笑著指點地說:“看,瓜果堆旁都有個很深的地窩子,賣瓜果的人都躲在地窩子裏避暑。顧客來了,他就會像土撥鼠一樣鑽出來,跟你討價還價。”果不其然,我們的大客車剛在公路旁邊停下,黃沙中就有黑腦袋驀然冒了出來。
戈壁灘前方出現一抹鋸齒形土山,山嵐如炊煙彌漫的上方,隱隱約約顯現出在雲中熠熠閃光刺破青天的銀峰,連比鱗次。驀地,有兩座無比肅穆莊嚴的冰峰,雄踞所有銀浪之上,仿佛從蒼穹俯視著茫茫沙漠戈壁。
阿不都·熱合曼說:那是海拔7435米的托木爾峰、海拔6995米的汗騰格裏峰,在維吾爾族人心中,那是神山。正是神山的冰川雪嶺長年不息融化的滾滾水流,使塔克拉瑪幹沙漠邊緣有了綠洲,有了生命,有了維吾爾族人的家園。
阿不都·熱合曼是喀什人,這次專程到霍爾果斯口岸迎接九十高齡的俄藉叔祖奶奶“葉落歸根”。熱合曼是個熱腸熱肚的漢子,一路上他不光照顧戴滿金手鐲、金戒指(我數數總共八個,除大拇指都戴上又粗又重表示財富的大戒指)的叔祖奶奶,還為司機、售票員分憂,招呼俄藉僑民和所有乘客,充當翻譯,推車、修車,為迎風“出恭”者抱腰,都是一馬當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