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蘇聯解體前夕訪俄(4)(3 / 3)

當時蘇聯駐伊寧、塔城的領事館,造了些輿論,散發了不少傳單。說歡迎中國邊民到蘇聯去,那邊有吃有穿有工作,於是10多萬中國人就真跑過去了!”

陳轉媧過境以後,先後在阿拉木圖、塔什幹一帶,當過挖煤的礦工、化工廠的工人。說到剛來蘇聯的一年半載,他眼淚花花。剛跑過境的漢人,不懂一句俄語,蘇聯政府對這些人控製很嚴:將漢人分散在各廠礦、農莊,隻能在指定範圍內活動,不準任意遷徙,出遠門要報告。他在礦井裏挖煤,要絕對聽從蘇聯工長的安排、指揮。他不懂俄語,隻能打手勢。下了工,硬逼著自己象小學生一樣學俄語單詞,日常對話。花了一年多,他才度過這孤獨,苦難的時期。後來交了幾個俄羅斯朋友,又同現在的妻子結了婚,才稍許鬆了一口氣,勉強走進“蘇聯人”的生活圈子。從工廠退休後,他帶著妻室兒女,同一些華人朋友,千裏迢迢來到富饒的安加拉河畔的安加爾城近郊種菜,建立新的家園,以求發展。

“這裏有一點跟中國不同,”陳轉蝸說,“這裏沒有糧食、戶口管理。因為地多,你願意跑到哪裏安家都可以,隻需向政府交少許土地費,就可以開荒種地,修建房屋。建房也不難,有的是樹木,隻要肯花費勞力。”

這裏的華人比俄羅斯人勤勞,會做,能吃苦耐勞。多數華人家庭都混得不錯,家底殷實。後來我們拜訪的陳家鄰居——甘肅蘭州的孫繼明,四川南充李文泉——兩家住房、院落,生活設施跟陳家不相上下。每家都有一、兩台小車、冰箱、彩電。孫家四口人,兩個女兒,—個大學畢業在化工廠工作,一個讀中專。兩台小車,其中一台帶鬥的專門進城賣菜用。

青菜價錢高,一蔸大白萊可賣20盧布,20蔸大白菜可頂一個技術工一個月的工資。賣菜的地攤稅,每天5戈比,一個月不到2盧布。陳家每年收入大約2至3萬盧布。盧布與外幣比價掉了很多,但在俄羅斯,2萬盧布仍可買一輛伏爾加轎車。一輛兒童自行車60盧布,一套西裝300盧布。2盧布可進餐館吃頓飯。這已是物價漲了一、兩倍的情景。

老陳說到去年回中國陝西探親,對家鄉經濟改革帶來的大變化讚歎不已!他說當年家鄉要有現在這樣好,他就不會離鄉背井跑新疆,跑蘇聯了。說到他在西安、北京的遊覽,所見所聞,說著說著,他忽地流淚不止。由抽泣而哽哽咽咽乃至哭出聲來。開始以為他僅僅是被一種思鄉之情所激動,後來聽出他是為不得已加入俄羅斯國籍失去了中國國籍而難以自抑:

“在北京,一看我們持外國人的護照,就把我們當外國人!住賓館、乘車都要我們拿美元或德國馬克,我們明明是黑頭發黃皮膚的中國人嘛!我們當年跑蘇聯是萬不得已,後來加入蘇聯國藉更是生活所逼啊……”

原來中蘇關係破裂以後,受害最大的是那10多萬在蘇聯的中國人。蘇聯政府加強了對他們的管製,采取歧視政策。不放棄中國國藉,他們不能同蘇聯工人同工同酬,外出要報告,請假。原來結交的蘇聯朋友也不敢上門,他們被完全孤立了。為了家庭,為了子女上學,就業,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不得不加入蘇聯國籍。然而他們的心還留在中國,他們第一代,第二代,中國人還是同中國人結婚,很少有找純蘇聯血統的人結合的。陳轉媧的心情我們能夠理解,他抽泣不止,我們勸慰他:想家了,經常回中國探親走走,來往很方便的嘛!他擦著眼淚說:

“是呀,是呀,中國好了,改革取得了成就,我們在這裏也做得起人了。我們在這裏交了一些朋友,謝爾蓋就是這樣的好朋友……”

陳轉媧在工廠的兒子回家了,他跟母親一道走進客廳,請我們去後麵廚房吃飯。

廚房除了一個大通間外,還有兩間小屋。大通間裏,有中國式的燒劈柴帶煙囪的大鍋大灶,也有俄羅斯城裏人那種四個火眼的不鏽鋼煤氣灶具,還有完全中國化的打豆腐的石磨和涼麵條的水別架。廚房裏霧氣氤氳,香辣撲鼻,熱火朝天。能幹的河北大嫂圍著腰裙,高卷著衣袖,擺開了兩桌酒席。大魚大肉米飯,還有煎辣椒,肉絲蘭粉,小炒黃瓜,糖漬西紅柿,炒韭菜。好久沒吃過地道的中國菜了,女主人的熱腸熱肚感染了我們。我們一個個端起酒杯向女主人,向老陳表示謝意。河北大嫂能說會道還能唱(在老家一定是個業餘文藝骨幹),她代表丈夫及全家致過歡迎詞,祝酒詞,轉對兒子媳婦說:

“這都是從你們爺爺家,外婆家來的親人,他們是中國作家,你們連中國話都不會說,今後要好好學,不要忘了中國,忘了祖宗!”

接著她提倡唱歌,她起音賓主十多人唱了支俄羅斯歌曲《卡秋莎》,正要唱中國歌曲,忽地外麵熙熙攘攘,又一溜兒走進來五、六個俄籍華人。除了老陳的兩家鄰居外,還有從塔什幹來這裏探親訪友的郭慶山(山西苛嵐人)、李進軍(甘肅蘭州人)、孫某某等人。他們是聽說陳家來了中國作家,特地趕來相會的。好客的女主人立即添杯添酒添筷。

這一餐“中國人的晚餐”(有兩位陪同的蘇聯朋友參加),情緒越來越高潮!從塔什幹遠道而來的客人說:他們每年都要聚會過“中國節”,吃一餐“中國飯”。他們把這次晚宴當作過“中國節’。賓主暢談中國的經濟改革,談兩國的傳統友誼和兩國各自遇到的麻煩和困難。酒酣耳熱,多情逾濃。

女主人提議要我們中國人一起唱歌。我們起音先唱了一支《瀏陽河》,接著又唱《洪湖赤衛隊》插曲:

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呀,

洪湖岸邊是呀嘛是家鄉呀……

除了兩位當地陪同人員,在坐的所有中國人,當然包括老陳的兒子媳婦,都亮開了嗓子,跟著我們唱中國歌。歌聲在充滿中國情調的酒席上,廚房間回蕩,震響。歌聲在安加河畔的原野上夕陽下飄逸,擴散。

當唱到“洪湖兩岸是呀嘛是家鄉”時,女主人的眼裏閃動著淚花,塔什幹來的客人低下了頭。出生後便成了俄羅斯籍的年輕炎黃子孫,在擦拭他們淚淋淋的眼窩……

趁夕陽尚未墜落,我們提議去門前合影留念。剛走到老陳家門口,又有一輛伏爾加轎車風風火火駛來,在門前停下。人車上鑽出一對中年俄羅斯夫婦,還帶著一個六七歲金發碧眼的小男孩。他們是陳轉媧的摯友,俄羅斯血統的尼察爾夫婦一家。聽說陳家來了中國客人,尼察爾捧著一瓶特大號香檳酒,特地從城裏趕來祝賀!

俄羅斯夫婦跟陳家人一一擁抱過後,參加進來一道照像。這時美麗的安加拉河上空,晚霞輝映,夕陽燭天,金光萬道,把身在異國異鄉的中國人滾燙的心,照亮了,融化了融進了安加拉河滾滾滔滔的河水一樣澎湃的鄉情,親情之中……

回到廚房的大通間,繼續為新來的朋友添杯添筷,繼續沒完沒了的晚宴,繼續發自心靈深處情濃如蜜的歌唱!

(1991年6月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