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有一女殊色,帝屢目之。後主雲:“殿下不識此人耶?即張麗華貴妃也。每憶桃葉山前乘戰艦與此妃北渡。爾時麗華最恨,方倚臨春閣,試東郭’a紫毫筆,書小砑紅綃作答江令‘璧月’句未終,見韓擒虎躍青驄馬,擁萬甲騎直來衝人,都不存去就之禮,以至有今日。”言罷,即以綠文測海酒蠡,酌紅梁新釀勸帝。帝飲之甚歡,因請麗華舞《玉樹後庭花》。麗華白後主,辭以拋擲歲久,自井中出來,腰肢粗巨,無複往時姿態。帝再三強之。乃徐起舞,終一曲。後主問帝:“蕭妃何如此人?”帝曰:“春蘭秋菊,各一時之秀也。”後主複誦詩十數篇。帝不記之,獨愛《小窗詩》及《寄侍兒碧玉詩》。
《小窗詩》雲:
午醉醒來晚,無人夢自驚。
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寄碧玉》雲:
離別腸應斷,相思骨合銷。
愁魂若非散,憑仗一相招。
麗華拜求帝賜一章,帝辭以不能。麗華笑曰:“嚐聞‘此處不留儂,會有留儂處。’安得言不能耶?”帝強為之,操筆立成,曰:
見麵無多事,聞名爾許時。
坐來生百媚,實個好相知。
麗華捧詩,赧然不懌。後主問帝:“龍舟之遊樂乎?始謂殿下致治在堯舜之上,今日仍此逸遊。大抵人生各圖快樂,向時何見罪之深耶?三十六封書,至今使人怏怏不悅。”帝忽悟其已死,叱之曰:“何今日尚呼我為殿下,複以往事相訊耶?”
恍惚不見,帝兀然不自知,驚悸移時。
帝後禦龍舟,中道,間歌者甚悲,其辭曰:我兄征遼東,餓死青山下。今我挽龍舟,又困隋堤道。方今天下饑,路糧無些少。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煙草。悲損門內妻,望斷吾家老。安得義男兒,焚此無主屍,引其孤魂回,負其白骨歸。
帝聞其歌,遽遣人求其歌者,至曉不得其人。帝頗廂澹通夕不寐。帝知世祚已去,意欲遂幸永嘉,群臣皆不願從。揚州朝百官,天下朝貢使無一人至者。有來者,在途遭兵奪其貢物。帝猶與群臣議,詔十三道起兵,誅不朝貢者。
帝深識玄象,常夜起觀天,乃召太史令袁充,問曰:“天象如何?”充伏地泣涕曰:“星文大惡,賊星逼帝座甚急,恐禍起旦夕,願陛下遽修德滅之。”帝不樂,乃起,入便殿,索酒自歌曰:
宮木陰濃燕子飛,興亡自古漫成悲。
他日迷樓更好景,宮中吐豔戀紅輝。
歌竟,不勝其悲。近侍奏:“無故而歌甚悲,臣皆不曉。”
帝曰:“休問。他日自知也。”俯首不語,召矮民王義問曰:“汝知天下將亂乎?”義泣對曰:“臣遠方廢民,得蒙上貢,進入深宮,久承恩澤,又常自宮,以近陛下。天下大亂,固非今日,履霜堅冰,其漸久矣。臣料大禍,事在不救。”帝曰:“子何不早告我也?”義曰:“臣惟不言,言即死久矣。”帝乃泣下沾襟,曰:“子為我陳敗亂之理,朕貴知其故也。”明日,義上書曰:臣本南楚卑薄之地,逢聖明出治之時,不愛此身,願從入貢。臣本侏儒,性尤蒙滯。出入左右,積有年歲。濃被聖私,皆逾素望。侍從乘輿,周旋台閣。臣雖至鄙,酷好窮經,頗知獸惡之本源,少識興亡之所以。還往民間,周知利害。深蒙顧問,方敢敷陳。自陛下嗣守元符,體臨大器,聖神獨斷,謀諫莫從。大興西苑,兩至遼東。龍舟逾萬艘,宮闕遍天下。兵甲常役百萬,士民窮乎山穀,征遼者百不有十,歿葬者十未有一。帑藏全虛,穀粟湧貴。乘輿竟往,行幸無時。兵人侍從,常守空宮。遂令四方失望,天下為墟。方今有家之村,存者可數;子弟死於兵役,老弱困於蓬蒿。兵屍如嶽,餓莩盈郊。
狗彘厭人之肉,鳶魚食人之餘。臭聞千裏,骨積高原。陰風無人之墟,鬼哭寒草之下。目斷平野,千裏無煙。萬民剝落,不保朝昏。父遺幼子,妻號故夫。孤苦何多,饑荒尤甚。亂離方始,生死誰知。人主愛人,一何至此。陛下聖性毅然,孰敢上諫。或有鯁言,即令賜死。臣下相顧,鉗結自全。龍逢複生,安敢議奏。左右近臣,阿諛順旨,迎合帝意,造作拒諫。皆出此途,乃逢富貴。陛下惡過,從何得聞?方今又敗遼師,再幸東土,社稷危於春雪,幹戈遍於四方。生民已入塗炭,官吏猶未敢言。陛下自惟,若何為計?陛下欲興師,則兵吏不順;欲行幸,則將衛莫從。適當此時,何以自處?陛下雖欲發憤修德,特加愛民,聖慈雖切救時,天下不可複得。大勢已去,時不再來。巨廈之崩,一木不能支;洪河已決,掬壤不能救。臣本遠人,不知忌諱,事急至此,安敢不言。臣今不死,後必死兵。敢獻此書,延頸待荊帝省義奏,曰:“自古安有不亡之國,不死之主乎?”義曰:“陛下尚猶蔽飾己過。陛下常言:吾當跨三皇,超五帝,下視商周,使萬世不可及。今日之勢如何?能自複回都輦乎?”
帝再三加歎。義曰:“臣昔不言,誠愛生也;今既具奏,願以死謝。天下方亂,陛下自愛。”少選,左右報曰:“義自刎矣。”
帝不勝悲傷,命厚葬焉。時值閣裴虔通,虎賁郎將司馬德戡,左右屯衛將軍字文化及,將謀作亂。因請放官奴,分直上下。
帝可其奏,即下詔雲:
寒暑迭用,所以成歲功也;日月代明,所以均勞逸也。故士子有遊息之談,農夫有休養之節。谘爾髦眾:服役甚勤,執勞無怠;埃垢溢於爪發,蟣虱結於兜鍪,朕甚憫之。俾爾休番,從便媳戲,無煩方朔滑稽之請,而從衛士遞上之文。朕於侍從之間,可謂恩矣,可依前件施行。
不數日,忽中夜聞外切切有聲。帝急起,衣冠禦內殿,坐未久,左右伏兵俱起。司馬德戡攜白刃向帝。帝叱之曰:“吾終年重祿養汝,吾無負汝,汝何得負我。”帝常所幸朱貴兒在帝傍,謂德戡曰:“三日前,帝慮侍衛秋寒,詔宮人悉絮袍褲,簾自臨視。造數千領,兩日畢功。前日頒賜,爾等豈不知也?何敢迫脅乘輿。”乃大罵德戡。德戡斬之,血濺帝衣。德戡前數帝罪,且曰:“臣實言陛下。但今天下俱叛,二京已為賊據。陛下歸亦無門,臣生亦無路。臣已虧臣節,雖欲複已,不可得也,願得陛下首以謝天下。”乃攜劍逼帝。帝複叱曰:“汝豈不知諸侯之血入地,大旱三年,況天子乎?死自有法。”命索藥酒,不得。左右進練巾,逼帝入閣自經死。蕭後率左右宮娥,輟床頭小版為棺斂,粗備儀衛,葬於吳公台下,即前此帝與陳後主相遇處也。
初,帝不愛第三子齊王暕,見之常切齒。每行幸,輒錄以自隨。及是難作,謂蕭後曰:“得非阿孩耶?”阿孩,齊王小字也。司馬德戡等既弑帝,即馳遣騎兵執齊王暕於私第,倮跣驅至當街。暕曰:“大家計必殺兒,願容兒衣冠就死。”
猶意帝遣人殺之。父子見殺,至死不明,可勝痛悼。
後唐文皇太宗皇帝,提兵入京,見迷樓,太宗歎曰:“此皆民膏血所為也。”乃命放出諸宮女,焚其宮殿,火經月不滅。
前謠前詩,無不應驗,方知煬帝非天亡之也。後人有詩:
十裏長河一旦開,亡隋波浪九天來。
錦帆未落幹戈起,惆悵龍舟不更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