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一家人,在走廊的盡頭樓梯口討論著婚禮的事。一些病房的患者和家屬也都議論紛紛。
白媽認為這樣太委屈我了,但一想到女兒的心願,轉過身去流淚不再堅持。白爸擔心在婚禮上,雪陽能否堅持下來。還有一點犯忌他沒說,雖然重陽節和其他節日一樣被人們慶祝,但重陽節有祭祖的習俗,叫“稱祭”。
我左右看看,不見了妹妹躍美。其實就在我向雪陽表白的時候,躍美認為是自己惹了禍,是她把我推到了刀口上,突然間她害怕了起來,聽完我決定在陽光酒店舉辦婚禮,她便一瘸一拐地回家向爸媽報信去了。
這時值班醫生走了過來。
醫生說:“剛和張主任通完話,主任聽說了非常感動。主任說一會兒就過來,還特別交代讓通知腫瘤科所有不當班的醫生護士,沒有特殊情況全參加雪陽的婚禮,保證在婚禮上雪陽不出狀況。”
說話間醫院腫瘤科的張主任和醫院的主管院長趕了過來,醫生打開了會診室,把大家讓了進來坐下說話。
院長問了下病情,醫生把會診報告遞給院長。
腫瘤科張主任介紹說:“雪陽是個老患者,貧血患病5年,確診慢性粒細胞白血病已近兩年了,能活到今天已經是個奇跡,這多虧家人的精心照料。現在的患者全靠血液透析,打幹擾素維持生命,從昨天開始發現患者身體開始不吸收,出現藥液順針眼排出的情況,如果停藥,隨時都可能有生命危險。”
“用過格列衛沒有?”院長問。
醫生和主任醫師相互對視了幾秒鍾,張主任很含蓄地解釋說:“那種藥太貴,一般自費患者很難支付這麼貴的醫療費。”
張主任講完,那表情隱藏著對主管院長的蔑視和瞧不起。因為當晚我才知道,這位主管院長是外行,他沒做過一天的醫生卻當上了醫院的副院長。他知道不久前出院的一位女性患者是服用格列衛藥治愈的,所以他提到格列衛。
隻見主管院長“哦”了一聲不再講話。這時白媽接話了,那認命的表情真讓人心痛。白媽請求說:“雪陽回家治療行嗎?”
醫生,主任,院長相互用眼光交流了下意見,最後由院長表態:“按家屬的意見和要求,醫院當然可以全力配合,設立一個家庭病房還是沒問題的,腫瘤科按規定也可以安排好治療的醫生和護士,但說實話,費用會很高的,而且……”
院長看著主任醫師停住了,那後麵要說的話好像有意留給主任醫師補充。
張主任的反應是超前的快,他馬上補充說:“院長說的沒錯,就患者的情況,醫院也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證不出狀況!”
話音剛落,會診室裏頓時凝聚成一股悶氣,大家誰也不出聲。
我真的很憤怒,但又不能吭聲。因為剛才那位醫生還說這位張主任在電話裏說保證雪陽在婚禮上不出狀況,現在卻怕承擔責任了。
片刻,醫生以院長、主任要查看其他病房的患者為由清場。
白媽流著淚連聲說:“謝謝院長!謝謝主任!謝謝醫生!我們接女兒回家……”還有什麼辦法呢,白媽再也拿不出錢來了,隻能接女兒回家等死!
當大家走出會診室時,在走廊裏我看到了爸爸、媽媽,後麵還跟著妹妹躍美站在雪陽病房門口。
白媽感動地說:“你看看你看看,就連躍進的爸媽都來了。”說著話,白家人趕忙走過去迎接我的父母。我最擔心的就是爸媽阻止,但我的心意已定,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我的決定。
我迎上前,想對爸媽開口說明自己的決定,不想爸爸直接對著雪陽的父母說:“剛聽躍美回來說明情況,我們就趕過來了。作為躍進的父母,我們理解和讚同躍進的決定,沒有意見。北站陽光城酒店的老板是我的學生,在來的路上我已和酒店老板預訂好了,老板知道情況後馬上答應並隻收成本費,還讚助酒水10箱。了卻孩子的心願是我們當家長的應該做的。”
說完話,我看見我媽媽又拿出500元錢交到白媽的手上。看著爸媽對我的理解和支持,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多好的爸爸媽媽呀!
可是,如果沒有醫院的配合,雪陽在婚禮現場能挺下來嗎?
“找關係,一定要通過熟人找到主任醫師或院長說情,想盡一切辦法搞到格列衛!”我根本就不知道格列衛是什麼藥物,但聽那院長一說這藥管事,我的心裏馬上萌生了這一念頭。
可是找誰呢?父親是教師,母親是工人,我是一個還沒出道的記者……
我站在醫院的門前,目送著離去的父母,想著心事,念叨著關係!關係!關係!沒有關係真是寸步難行!
就在我自怨無能的時候,醫院那位張主任像幽靈一樣在我的眼前冒了出來。我一愣神,竟然不知道如何開口講話。
張主任老成和善地說:“剛剛知道你就是報社最著名的記者鄭躍進!真是幸會!幸會呀!”
我愣住了。鬼才知道我什麼時候開始“著名”了!
他說:“今晚上6點我在海鮮酒樓請你吃飯,你未婚妻雪陽的事包在我身上!”我懵了。應該是我請他呀,怎麼倒過來了?
我趕忙說:“哪能讓主任破費,我請您!”可主任卻說:“你未婚妻的事別緊張,一切由我來安排。今晚給你介紹幾位新朋友。”
怎麼回事呢?怎麼突然間我成了一位很著名的“人物”了,而且我有求的人竟然請我吃飯。
我握緊主任醫師的手,感覺這位50歲出頭的男人,手勁兒不比我的差。但看他微笑離去的背影,尤其那有些微黃的頭發,就好像秋天裏我進了蕕木林,有一種怪怪的滋味從心的深處開始漫溢。
但我的確管不了那麼多了,隻要能讓雪陽挺過婚禮那一個小時,前麵就是火坑我也要跳進去!
可是,傍晚當我提前十分鍾趕到海鮮酒樓時,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請我吃飯的主人並不是張主任,而是我寫的那篇報道汙染事件的主要當事人王有理,她是那家化工廠的廠長。
更沒有想到的是,她見到我的表情是非常謙虛的微笑,說的第一句話竟是讓人很舒服的恭維。
她說:“鄭記者,您寫的那篇報道我看後非常感動,今晚我是誠心誠意地請您!”說完她又指著張主任說:“張世正是我表兄。”
我恍然大悟,神通的王有理竟然能通過張主任找到我,而且,她非常清楚我在這個時候會百分之一百地接受她的吃請,甚至過了的要求!
讓我一直納悶的是,這個王有理本來是位很漂亮的女人,她原名叫王小鳳,剛剛40歲,當上化工廠的廠長後,聽說在一次年終彙報會上她對化工廠來年的規劃講得頭頭是道,章章有理,當時市裏某領導就開玩笑地說,“以後你就叫王有理吧”。沒想到,過後她真把王小鳳改名叫王有理了。可能她認同王者總是有理吧。但她的確是厚黑的高手,她的城府我這輩子都學不來。明明她該恨我的,可她一臉慈悲,溫和善待,沒有一點敵意。
她很厚道地與我喝了一杯啤酒後說:“鄭老弟!請允許我這樣稱呼您。”
我微微一笑地點頭,看她很沉重地說道:“汙染土地是我們都不願看到的事情,你如實報道不能怪你。但有一點,是你們報社搞錯對象了。”
這時她有些激動了。
她點支煙平息下情緒說道:“我聽說你們還要跟蹤報道?說實話,我們化工廠的汙水的確有過外漏,但我貸款幾十萬修築了排汙管道,並經市有關部門檢查驗收。這次的汙染是石油管道外漏造成的,因為石油部門腰粗動不得,就又翻我的舊賬,把責任全推給了我!”
我以驚訝的表情告訴她我不知這個細節,因為走訪當地老百姓,幾乎全都聲討化工廠。
“因為石油部門有錢啊,那個小村,油老大每戶給補償500元人民幣呀!我可給不起。”王有理邊說邊用手扯斷一隻大蝦的蝦頭。
我在心裏暗暗地想著對策,果真如她所說,我該相信誰呢?汙染的情形是我親眼所見呀。
“請給我時間去核實,我不會去寫不實的報道。”我很尷尬地解釋。
在宴會要結束時,她當著我的麵拿出2000元人民幣交給張主任說:“大哥!這是買列寧藥的錢,從那位高幹病房的特供藥中搞到列寧,要保證鄭老弟的婚禮上新娘不出狀況!”
張主任哈哈大笑了起來,他邊笑邊說:“那叫格列衛,不是列寧,還斯大林呢。”接著他顯得非常有學問地解釋說,“這種藥在香港能買到,是瑞士某廠生產的顆粒膠囊。目前國內根本就沒有。它的英文名叫Glivec,屬於甲磺酸伊馬替尼,治療白血病非常有效。”
王有理接過話說:“我大哥就是有學問,但……為了鄭老弟的婚禮,這事你辦也得辦,不能辦也得辦!”
她看張主任笑著不語,故意野蠻地說:“從高幹病房偷。憑什麼呀,高幹能用百姓就不能用。都是人!”
張主任看王有理越說越離譜了,他馬上滿口答應:“好,我辦,我一定辦!但不是偷。”
他應允著,很自然地笑著把那2000元人民幣揣進兜裏。
天那,2000元人民幣,是我兩年多的工資啊!我的腳下是真的變成了巨大的吸鐵石了,我被吸住了,一動不動。更可惡的是我竟然失語,就像啞巴,張口卻說不出話來。這個時候的鄭躍進和那些唯利是圖的小人有什麼不同,利益有時真的在人格之上。
有誰能想到,就這2000元人民幣,在以後的日子裏,折磨得我再也沒有心思寫出領導交辦的任何稿件,我好像走到了仕途的盡頭……
就在張主任和王有理宴請我的當天晚上,雪陽被家人接回了家中。
第二天早上,張主任親自登門為雪陽檢查病情並給雪陽注射了重組人白介素,同時給雪陽吃了6粒格列衛。真是奇跡,一會兒的工夫,雪陽紅光滿麵,精神十足。
張主任告訴我,他準備了24粒格列衛,保證雪陽在婚禮上不出狀況。
24粒格列衛貴到2000元人民幣?我在腦子裏打了個問號,這是什麼靈丹妙藥啊。還有,他說他給雪陽注射重組人白介素,但雪陽住院那段日子為何沒有這個療程啊?咳,管它呢,隻要雪陽病情好轉就行!我在心裏由衷地敬佩張主任,不出聲地讚道:“真夠哥們!”
張主任要走時給我6粒格列衛,他讓我傍晚給雪陽吃上。他說他夜裏11點過來再給雪陽注射和用藥。
我走上前握著主任的手先說兩個字:謝謝!接著我說:“請轉告王有理,我筆下的錯誤我一定修正!”
其實,這就是一種交換,好像在一個非常特殊的環境裏,尤其是有求於人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接受這種交換。
但我眼下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理順王有理與油老大之間的真偽,我要全力以赴地辦完與雪陽的婚禮再說。
送走了張主任,在雪陽的家裏,真的出現了讓我非常感動的一幕。街道辦事處的領導不知怎麼知道了我和雪陽的事,特派負責婚姻登記的兩位幹事親自登門為我和雪陽辦理結婚登記手續。
要說不感動,那真是假的!
新房就設在雪陽的家中,隻見房門兩邊的對聯寫著:
“戀愛心已合 連理情更濃”。橫幅:“永結同心”。
雪陽躺在病床上,手捧著結婚證進入了夢鄉。
白媽知道了白爸的“犯忌”後,起早就去找算命先生掐算女兒重陽節結婚是否犯忌。算命先生說患病的人選擇重陽節結婚可消災除病,但一定要吃重陽糕,佩茱萸登高方可避邪驅魔。白媽聽後大喜,給了算命先生10元人民幣,便急匆匆去婚紗店為女兒雪陽選了一件乳白色的婚紗,並替雪陽為我選了一枚弧形黃金戒指,選戒指的時候白媽從兜裏掏出一香包,那是雪陽特意讓媽媽為我縫做的,裏麵放有茱萸,說是可以避難消災。這香包是雪陽送給我的重陽節禮物。白媽把香包和戒指放在了一起,之後白媽又買了被褥等一些結婚用品。
我和媽媽到南站百貨大樓選了套灰色的西裝,買了襯衣襯褲。我又選了一條紅色的領帶,之後又到黃金櫃台為雪陽選了一枚棱形的戒指。
我所在單位,報社的同事聽說後都紛紛趕來幫忙。
總編親自為婚禮現場寫對聯:“一對璧人留小影 無雙故土締良緣”。橫幅:“情滿人間”。
其他記者全體出動,準備做現場報道。
報社主任親自出麵借了一輛奧迪轎車,並推薦市電台著名播音員、主持人彭海濤為我和雪陽主持婚禮。
為了獻出自己的愛心,大家全都義務幫忙。
隻有我心裏最清楚,沒有主任醫師幫我搞到的24粒格列衛,這場婚禮根本就不可能舉行!
1985年10月22日上午9點58分,一場最悲壯的婚禮在撫順市北站陽光城酒店舉行。
主持人彭海濤在9點57分站在婚禮現場的台前,手持話筒,用他那洪亮磁性的聲音說道:
二九相重就是重陽。在這重陽的節日裏,我們為一對新人舉行一場特別的婚禮!我作為婚禮的主持人感到萬分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