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忘就是“虛”。該虛的地方就要虛掉,不背包袱,做人才豪邁,作文才瀟灑。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理解鄭板橋老先生那幅墨寶:難得糊塗。
中國畫與西洋畫不同。國畫多以山川花鳥蟲魚為主體,且留有多處空白,空靈優雅,講究含蓄;西畫常把人物乃至人體作為主題,喜歡用油彩將整塊畫布塗得滿滿的,不肯或不敢留有餘地,講究實惠,卻限製了觀者的想象力。
北京的文懷沙教授講空白,講得好極了。他說,年輕的時候博聞強記,名篇華章,經典著作,可以背誦下來,學問卻不見長。步入老年,記性差了,許多文章忘掉了,集中精力研究一兩種,反而有了獨到的見解。聽罷這一席話,我對文老說,真是勝讀十年書啊。
數學奇才陳景潤是深知“空白藝術”的高人,他在生活中留有多處空白,諸如吃餃子蘸墨水,走路撞在樹上還要說聲“對不起”等等,似乎是個十足的書呆子,然而,正因如此,他才能夠將精力高度集中於“哥德巴赫猜想”的深入鑽研。
敝人當然不敢與陳氏相提並論。不過,我也有個座右銘:有所不為才能有所為。打倒“四人幫”不久,恢複了我發表作品的權利,便廢寢忘食地寫起來。闊別三十年的弟弟從新疆來北京看我,我卻去上影修改劇本了,他又追到了上海。我說,唯一的親兄弟遠道而來,我陪你上街玩半天兒,吃頓飯,然後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分手之後,弟弟來了封信,大罵我六親不認,當心累死。
趕完劇本,我給弟弟回信說,你應理解我有二十年不準發表作品的苦衷,今天一旦打開閘門,也就欲罷不能了。我不顧家,不關心弟弟和女兒,不爭獲獎,不爭調級,不爭出國,隻為了集中時間和精力,多寫點兒。
再見麵時,弟弟笑話我:作了多少犧牲,你還是個聰明的功利主義者。
其實,空白與功利,好像是一對兒矛盾,又像是手段與目的,相輔相成。生活中乃至人生的過程中,掌握了留空白的藝術,才不會活得太累。急功近利,十個手指頭去摁十個跳蚤,效果可想而知。
農民頗具幽默感,“橫看麥子豎看穀,遠看媳婦近看豬。”四個視角,簡直把人生的虛實全說透了。您瞧,在麥田裏橫著看,就看不出缺苗斷壟。順著壟溝看穀子,那沉甸甸壓彎了腰的穀穗兒才能顯露出來。燈下看美人,才有朦朧美。所以小媳婦的身段兒隻宜遠觀,是不是雙眼皮兒和櫻桃小口,由您去聯想吧。當然,買豬的話,還是要近看細察,才能看準豬屁股圓不圓,皮毛有沒有癩癬。
和尚的幽默更具哲理。四川青城山的一座廟門有副楹聯,上聯我忘了,下聯記得清楚,因為擠不上公共汽車的時候就能想到它:後退一步自然寬。
虛與實,記性與忘性,空白與功利,處理好了可以進入藝術境界,弄不好也會鬧笑話。杭州靈隱寺那大肚彌勒佛的殿堂裏就有這樣的楹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佛麵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