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邀稿,指定談談文學藝術與人生。好大的題目!隻能在大帽子底下做小文章。好在“文學就是人學”,範圍寬泛得很。我首先想到了虛與實--古今中外,為文和為人,大概都要周旋於這虛實之間吧。
從兒時說起,誰都有許多趣事。某年春節,媽媽給我穿上新棉袍,一再叮囑別弄髒了。我去茅坑出恭,大黃狗總是跟著,我就把新棉袍脫下來給狗穿上了。誰知待我解手完畢,回到家裏,大黃狗早已跑回門口蹲著,新棉袍卻不知被何人扒去。媽媽氣急敗壞地要打我,還要打狗。爸爸趕緊攔住,哈哈大笑,說孩子沒錯兒,怕弄髒了新棉袍嘛。大黃狗也沒責任,它哪兒穿過袍子呀!大年初一,就別打啦,高高興興過年吧。
小事一樁,卻使我記到了今天--它必定給我腦子裏增添了若幹藝術細胞。瞧,家母處理問題太實,如果真的打我一頓,尤其是打了大黃狗,豈不冤枉!爸爸是國文教授,懂文學,深知“虛”的魅力,哈哈一笑便將這件不愉快的事情推向了藝術的境界,此後多年都是我們家庭和睦溫馨的一則趣談。
弟弟在家裏受寵,每次與我發生爭執,媽媽總是唱高調兒:“大的應該讓著小的!”全無是非可言,這簡直要危及我的性格了。爸爸的方法卻不同,隻要弟弟抓我,咬我,或是弄壞了我的東西,爸爸便拿出個筆記本來,鄭重其事地記上一筆“賬”,說是等弟弟長大了,懂事了,再叫他按照“賬本”給我賠不是。每次記賬,弟弟小眼睛瞪得溜圓,知道錯了,而且有點兒害怕,我也感覺受到了公平待遇。
有一次,我和弟弟帶著大公雞睡午覺,把雞蒙在被子裏,用枕頭壓嚴實,就背起書包上學去了。待到媽媽疊被時,可憐的大公雞差點兒沒憋死,還拉了一被窩稀屎。媽媽氣昏了頭,恨不得跑到學校去把我倆打一頓。還是爸爸超脫,非但不讓打,還誇我倆富有想象力。
呀呀,父親幾十年前的話語居然言中了。雖然他未能親眼見到,但弟弟這位高級工程師設計的許多建築物的確不俗,別具一格。而我寫,也是相信“文無定法”,不落窠臼。大公雞怎麼就不可以睡午覺呢!但願天下做父母的人,千萬不要從小就砍掉孩子們富於幻想的翅膀。
幻想就是“虛”。“文無定法”也是一種超脫。電視劇《西遊記》的毛病,我看主要是拍得太實。《紅樓夢》中“太虛幻境”和結尾“寶玉出家”也拍得不夠虛幻,難怪蕭乾老先生感歎地說它“紅樓非夢”了。我還看過一部戲曲片《徐策跑城》,本來,在京劇舞台上,演員撩起袍子,甩著胡須,邊跑邊唱,是一段完美的歌舞,然而電影導演卻讓他到真實的八達嶺長城上表演,跑得呼哧帶喘,那藝術性也就蕩然無存了。
的特點之一就是虛構。觀看舞台劇我們都能接受其“假定性”,而影視作品又有個特點叫“逼真性”,怎樣處理這虛實之間的關係呢?尤其是改編《西遊記》、《封神榜》、《聊齋誌異》這樣的神怪,逼真,恐怕也隻能是藝術的真實,而不可囿於生活的真實吧。
人皆有記性,同時也有忘性。這是上帝賦予人類的兩大功能,缺一不可。培養良好的記憶力並不太難,而要學會淡忘那些無用的、無益的事情,卻是很難很難的呀。誰要是把所有的事情統統記在腦子裏,我看他不累死也得發瘋。
我這個人從小就“記吃不記打”。孫伏園伯伯是第一位用筷子夾浙江糟蛋喂我品嚐美味的人,我便記他一輩子。家母打過我許多次,為什麼挨打?也許當天就忘了。倒是父親不讓打孩子的情景曆曆在目。成年之後,曆次政治運動我幾乎都要挨整,“文革”中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擅長給人羅織罪名的家夥,抄家打人的惡棍,我早把他忘到爪哇國去了。何必記住此類一文不值的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