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請我談談養生之道。我說,傳統的中國畫與西洋畫不同。油畫總要用濃重的色彩把畫布塗滿,可見他們滿足於講實惠的心理狀態。中國畫大多留有空白,齊白石畫蝦,已經活靈活現,何必再畫水呢?給人留有想象的餘地,講含蓄,是東方美學的一個特點。
上帝賦予人類記性和忘性。人們經常讚賞的是記性,博聞強記、過目成誦固然好,但要學會忘掉那些無用、無益的事情,才是很難很難的本領啊。我這個人從小就“記吃不記打”,保持這點童心,記住別人的優點和好處,忘掉那些無原則糾紛,把曆次“運動”中專門給人羅織罪名、上綱上線、落井下石的家夥,抄家打人的暴徒,早就忘到爪哇國去了--真的,何必念念不忘那些一文不值的醜惡嘴臉呢?誰要是把所有的事情統統記在心裏,那麼此人不累死也得發瘋。還是既有記性又有忘性好,這樣,做人才豁達,作文才瀟灑。
有一次聽文懷沙教授講空白,說他自己年輕的時候記憶力特棒,讀書很多,死記硬背,學問卻不見長。步入老年,許多東西忘掉了,集中精力研究一兩門,反而能夠深入進去,獲得獨到的見解。信哉斯言。
前輩作家葉聖陶九十華誕時,有人向他請教長壽之道,他說的卻是“抽煙、喝酒、不運動”。這跟許多醫生講的完全相反呀,一時令人費解。後來有知情人解說,老作家的生活確實如此,但是還有“底牌”:順乎自然,淡泊名利,潛心寫作,與世無爭。因此,我相信了。俗話說,“老年人想吃什麼就吃點兒什麼,想喝什麼就喝點兒什麼”,順心,也是順乎自然哪。人世間的許多事,可求而不可強求,不可急功近利。我在靈隱寺的山門上讀到一副對聯,上聯忘了,下聯是“後退一步自然寬”,很有哲理。舉個簡單例子,乘公共汽車,這趟車太擠,就等下趟嘛,下趟還擠不上去,不坐車啦行不行?承認公共汽車少,承認交通秩序還沒搞好,承認自己老啦,擠不過那些不懂禮讓的年輕人,今天不出門了還不行嗎?總之,承認現實,也是順乎自然。您還甭跟自己過不去,社會上這些不合理的事兒,是得逐步解決,但不等於您就非要擠上這趟公共汽車不可。後退一步,天地還是很寬闊的。
我的辦法就是堅持騎自行車,車齡已經六十年了。“北京四大怪,坐車沒有騎車快……”短途的確如此。騎車有自主權,不等車,不怕堵車,上班不遲到,還是一項經常性的運動。跟單位要車,浪費汽油,汙染環境,司機也不是那麼好伺候的。騎車的好處多得很,我若長壽,寧願再堅持騎車六十年。
我喜歡穿色彩鮮亮的衣服,最初是女兒給買的,她說:“爸爸幹革命大半輩子,也沒混入汽車階級,天天騎自行車,那就穿花衣服吧,免得汽車撞您!小學生都戴小黃帽,高速公路上的清潔工也穿黃坎肩兒,打眼,這是科學道理。”後來我有了進一步的體會,“人靠衣裳馬靠鞍”,穿得漂亮,儀表堂堂,可以增強自信心,拒絕老態龍鍾,萎靡不振。
什麼是老?我看老有三個層次:六十歲以上就是老年了,過一年長一歲,自然法則誰也無法抗拒,這是第一層意思。第二層,身體健康,則是完全可以爭取的,健康老人多得很,不但生活自理,還可以從事多種工作,尤其是腦力勞動,老醫生比年輕的更受歡迎,老教授、老專家是國家的財富,知識寶庫,托爾斯泰八十多歲還能寫出傳世之作,我認識的老作家汪曾祺、林斤瀾,六十歲以後的作品越寫越好,爐火純青,遊刃有餘,是經驗閱曆的結晶。第三層,思想狀態,彈性更大,許多老人的思想並不遲鈍,不僵化,還相當敏銳,比一些思想保守的年輕人解放得多。心態,也叫做心理年齡,那是真正可以永葆青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