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們說的那些,我怎麼會不明白,但我的心思,他們卻永遠不明白!他們不知道,我馬上就五十了,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必須抄近路了!
“你不知道,現在的石材市場亂得很,很多要裝石材的人根本就不懂石材,特別是進口石材。那些容易混淆的石材係列和品種,他們完全分不清,所以,低檔的石材我以類似的中檔或高檔的石材價格賣出去,這中間的價差就大了。還有一種更穩當的辦法,我把一張高檔石材板子改成薄的兩張,這樣質地、花色完全一模一樣,鋪在地上,任他是誰,都挑不出個毛病來。如果有誰要計較個厚薄,我再在剖開的板子底下粘半層近似的其他板子,這樣厚度不變,更天不知地不覺……
“乖兒,我好多時候都睡不著覺,我心裏真的是想著太多的事情。乖兒,你知道嗎,以前你說要你住到你哥哥家去,我心裏就急得慌,我怎麼可能讓你寄人籬下!你那次又傷傷心心地說要回酈西,更叫我急得心痛,我怎麼能讓你在酈北過不下去!乖兒……”
也許是酒性上來了,羅遇越說話越多,涓涓細流變成了滔滔大河,不善表述的他甚至越說越動情,他忽地翻起身來,板著衛竹的雙肩用力搖著,衛竹睜開眼,羅遇正懷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氣宇軒昂:“乖兒,你放心嘛,我絕不會讓你失望的,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成功的!就憑著我這滿胸脯的汗毛,我也會成巨大的功……”
看著信誓旦旦、全身心充滿真誠的羅遇,看著這個成功的理由如此怪誕無稽的男人,衛竹忽然哈哈哈哈地大聲笑起來,笑得爽朗歡欣,笑得花開朵綻,似乎這一晚,喝了酒、滿嘴豪壯而荒唐的人不是羅遇而是她自己。夜,一下在兩人交織著的目光間陽光燦爛、光芒萬丈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慷慨激昂的羅遇猶如排向天空的浪濤又卷回大海般沉沒到夜的深處,他終於進入了夢的港灣。
“呃……”他又發出了夢囈。
這段日子,羅遇老是做著一個相同題材的夢:他在一個大商場安裝的石材壁套脫落了,大理石整塊整塊地從高處砸下來,把一些人砸得鮮血直流,還有人被當場砸死,目擊者驚聲尖叫,商場一片混亂……
驚醒了的羅遇一下跌入了現實,他伸手摸了摸,衛竹在身邊。他又鑽進了他的墳頭,就在他借著那無形的時空隧道,從近五十年的歲月穿梭而過,一路又回到他生命中最為混沌、迷蒙而又最為愉悅、恬然的那種無知亦無畏的狀態時,這個真真實實的世界裏,隻剩下了他的呼嚕聲。
這是多麼怪異的一個嬰兒,他能從她身上找到最徹底的慰藉。衛竹摸著他那有些禿的頭頂,左右眼角又浸出兩股淚來,淚水都沁到了她的頭發裏,又順著發根滲到了她的頭皮中。她腦子裏的溝壑就像知道她人生中淅淅瀝瀝的淚水會在此時此刻如期而至,山穀靜吮夜雨般,默默地飲著這一場清涼……
天一亮,旋旋就要到酈北了,她們母女就要進入一種全新的生活了,明天會怎樣,明天會怎樣,她心中竟完全沒有數來。
(三十)
旋旋很快適應了酈北的生活,偶爾也會提及漸行漸遠的林凱旋。衛竹總告訴她:爸爸被公司派到國外去工作了,那裏很遠很遠,要坐飛機還要坐輪船,要很多年後才能回來,不過他回來時,一定會給旋旋帶回很多國外的巧克力,那時,旋旋都長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了。
黎淑媛在旋旋來到酈北的第二天就開始正正規規地教這個孩子彈鋼琴,她發現,旋旋比她教過的任何一個孩子的悟性都好。琴聲又在日子中流淌著,日子也在琴聲中彈奏著。
一天,黎淑媛發現羅遇從院子裏提來送給旋旋的那隻小八哥死在了籠子裏,正想著該如何安慰這個小姑娘:“旋旋,你看,鳥鳥睡著了。”
旋旋走過來一看,突然用了很科學很理性的語氣對黎淑媛說:“不是的,奶奶,鳥鳥是死了。”
黎淑媛一下笑起來,自己連三歲的小孩子也騙不了啦。“旋旋,你怎麼知道鳥鳥是死了?”她反而好奇地問起這個孩子來。
“就像我爸爸一樣,明明死了,我媽媽還說他到國外去了。”
“你爸爸死了?”
黎淑媛突然聽到了晴空裏的一聲炸雷,這炸雷似乎把這些日子以來更加混沌的她炸明醒了,她很快弄清了旋旋說的話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她還弄清了衛竹當時婚都沒離就在和羅遇相親,而衛竹現在正是一個丈夫剛死不久的寡婦!
“怪不得這女人身上一直有種氣,原來是陰氣!”羅明珠得知這一切,倉倉惶惶地拉著黎淑媛的手,“你難道不知道,寡婦是要克男人命的!”
“這個女人,簡直比呂紋瓊還要惡毒一百倍一千倍!”黎淑媛對衛竹的憎恨頓時鋪天蓋地,她全身上下轟轟轟轟地抖起來,那哆嗦抖瑟的聲音就像地震來臨前一刻從千萬裏的地心處發出的呼嘯,“羅遇!羅遇!”她突然對著這個就要顛覆的世界大聲喊了起來……
這天下午,下了班的衛竹領著旋旋一起回來,桌上不見黎淑媛做好的飯菜,房間也不像收拾過。她讓旋旋看著動畫片,自己動手做起來,飯菜做好了,擺在桌上等羅遇。天黑了,還不見羅遇回來。
“這頭豬!”她隻好添飯和旋旋一起先吃了。
羅遇的電話又打不通,他的手機又丟了?他又下圍棋去了?衛竹又陷入等待的無底洞,隻是這一次,門鎖再沒有從外插響,黎淑媛也再沒有過來和她一起翹首等候。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
一周過去了,兩周過去了;
……
羅遇一直石沉大海。
旋旋又在傍晚時分按照黎淑媛的要求認真練習著鋼琴,衛竹坐在窗邊,左手托了腮,無名指上的那顆小石頭在夜色中晶瑩奪目,遠遠望去,就像火車頭頂那盞可以照徹前程的燈,據說,火車頭頂上那麼光芒明亮的燈,也隻有一粒豆子大。
街燈又亮了,一股暮風呼啦一聲灌進敞開的窗戶,整個房間像瞬間充盈起來的大氣球,圓鼓鼓地向外膨脹、擴張著,似乎就要脫離地心的吸引和周圍一切外力的拉拽,朝天空飄浮而去。
就在這時,衛竹突然無比清晰地想起了黎淑媛站在這個窗邊給她講過的那個故事:
女兒,老母親給你說個真實的事。
十多年前,我們單位有一對恩愛的小夫妻,女的懷孕六七個月了,一天回娘家去拿什麼東西,男的把她送到公交車上,說好了那邊老丈人到站台上來接。女人剛上車,男的就打電話給老丈人說清了哪路車,也說清了車牌號,結果老丈人在那邊等到了這趟車,卻不見他女兒,馬上打電話過來問,男的說明明親自送她上的這趟車,那邊說是這趟車啊,就是不見人,一家人越說越心慌,趕忙丟了電話去找人,這一找就是十多年,十多年啊,就是沒有這個孕婦的一點音信,一個人,兩條命,就這樣不見了。
一頭送,一頭接,你說人能到哪兒去?
那個男的這麼多年來,把什麼可能都想到了,最終還是沒想明白。鐵砣砣似的一個人,一天天垮成個衣架子。哎,遠了的說來都不信,這可是我們單位的真人真事,男的叫李奇俊,女的叫楊秀娟。
(2012年發表於《鍾山》第2期原名《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