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接電話,衛竹起身出了包間。
“……有什麼事?”
“怎麼不說話?”
“我聽不到你的聲音。”
“說話呀……”
電話那頭一直沒有回應,衛竹掛斷電話,重新拔了過去,那邊卻一直嘟嘟。
(二十八)
“他一定是走了!”
衛竹腦子裏突然冒出和這個“一定”完全相同的無數個“一定”來,他一定是走了,他一定是走了,他一定是走了……
衛竹握著手機,雙眼噙起淚來。穿過走廊、大廳,她徑直出了咖啡店的大門。此時霓虹輝映的酈北正影影綽綽,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各式建築像一群拾掇得珠光寶氣的紅男綠女,耳垂、手腕、腳踝、肚臍、發式、睫毛、指甲蓋兒……每一處細節都搶著風頭。夜風襲來,攜著一股憑空而至的寒意,這股寒意似乎來自幾千萬年前的冰川,那麼犀利那麼凜冽,忽地叫眼前這群還在流光溢彩中爭奇鬥豔的各色人物都從骨子裏生出一份蒼涼。
包了滿滿兩眶淚的衛竹茫然走向這片冰冷的闌珊,就在這一刻,她十分清楚,自己也是閃亮的矍鑠的,也是流光溢彩的……
看著衛竹留下大半杯咖啡一去不回,吳錟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話重了些。沒一會兒,羅蓮來了,羅遇過來,三人又像往常一樣,三角形的三個頂點般各坐一方。沒有老母親和衛竹在場,兩兄妹說話完全棍去棒來,吳錟也不作任何調和,任他們彼此都把對方當成發泄筒。羅蓮的怒氣終於洶湧而至:“你有能耐,為什麼大事小事都打母親的主意?告訴你,老母親的小樓我已經取消抵押了!現在你別在我麵前嘴硬,馬上到公司到廠子裏看你的憑證、看你的賬目、看你那一盒子的蟑螂,你敗了你的家還要敗公司敗廠子敗全家人,看你還有什麼能敗的!”
這一晚,折騰了大半夜。
羅遇回到家已是頭重腳輕,進門來,不見衛竹,他把房間裏的每盞燈都打開了,仍不見人影。他往進門處的小踏墊一望,衛竹那雙淺粉色的碎花拖鞋還在門口。她會到哪兒去?羅遇突然經冷水潑了一盆,一下想起吳哥說的她是在接到一個電話後出去的,一個念頭忽地冒了出來:她會不會去見另一個男人了?但這個念頭來得迅速去得更迅速,衛竹不是這樣的女人,她和呂紋瓊絕對不一樣,他對此似乎又有了百倍的信心。
自兩人相處以來,衛竹有時也會接到一些異性的電話,大都邀請她出去吃飯喝咖啡,她幾乎一概謝絕了,正因為此,她在他心目中越來越玲瓏剔透起來,以至有一次,他對衛竹說她在他心目中簡直就是一座冰山時,衛竹不但不覺驚奇,反而想起四個特別的字。那是她念幼師時學校裏一位愛慕她的男老師專門為她造的一個四字詞語,老師說這四個字,每一個都是他為她精挑細選的,排列順序也琢磨過。這麼多年了,那四個字早像水滴融在水中一樣融進了記憶的塵埃,但是那天就在羅遇說起她是他心目中的冰山時,這個為她而組合的四個字突然清脆地落在了她的腦海裏:“清”、“冷”、“高”、“華”,她一下想起了這個曾經屬於她的詞語——“清冷高華”,她不禁向羅遇的眼睛深處看去,羅遇兩顆琥珀般的眼珠子似乎是能夠映照出昨日的鏡子,站在鏡子前,也不知是她從鏡子裏看到了自己的昨日,還是鏡子從她身上看到了她的過去。
衛竹的手機一直沒人接聽,她是怎麼了?她到底在哪兒?羅遇這一刻,才番然體會到自己那次“消失”帶給她的迷茫是多麼無邊無際。偌大的酈北,除了這兒,她還會去哪兒?突然,他想起了她在沙沙幼兒園的那間宿舍。
林凱旋果然走了。
衛竹後來接到父母家的電話,隻聽她媽惶惶地說:“小林走了,這個孩子,哎……真是說走就走了,雖然都知道有這一天,但還是覺得太突然。我和你爸這會兒正在收拾東西,全是旋旋的東西,都打了幾大包了。我們今晚就帶旋旋離開酈西到酈北來,林凱旋的家人要旋旋去守靈,三天三夜後,還要她在葬禮上去捧她爸爸的骨灰盒,旋旋這麼小,她怎麼能麵對這一切,至少現在,她不能知道這個事實,她爸爸必須活在她的世界裏……林家人反正早就把我們恨透了,也無所謂再多這一回。塵歸塵,土歸土,我和你爸爸想著我們這一切都是為了旋旋好,也就問心無愧了……我們的火車明天早上到,到了先在你哥哥家裏住著,你盡快來接旋旋,快放暑假了,讓旋旋在酈北適應一下,九月份好在這邊上幼兒園了……你千萬不要回來啊,人都走了,回來也沒任何用,活著的時候都沒在一起,死了回來更招人口舌……”
衛竹蜷縮在宿舍裏的小床上,猛然想起了那個接通了卻無人應答的電話,茫茫的,隻覺一個個聲音由遠而近、由模糊而清晰,“竹葉兒”、“竹枝”、“竹竿竿”、“竹根根”、“竹筍兒”、“竹林子”……這是他對她最後的呼喚!她心中瞬間充滿了無盡的愧疚,林凱旋的靈前,妻不在,女兒不在,他正在飄逝的靈魂多麼苦寒孤寂,她對他的邋遢的報複是不是太殘酷了?“竹葉兒”、“竹枝”、“竹竿竿”、“竹根根”、“竹筍兒”、“竹林子”……她的心口忽地一陣陣緊促著,她心中霎時又充滿了無盡的恐駭,她一下懷疑起邋遢的林凱旋是被自己害死的,她全身戰栗著,上牙咯咯地磕著下牙,她不知自己是在他的酒杯裏抖放了藥粉、還是在他的身後亮出了尖刀、還是把他從高處推向了深海、還是在他必經的路上挖設了陷坑……她一直在回想她害死林凱旋的方式究竟是哪一種,每想到一種,又把它石頭般搗爛、碾碎、磨成粉、研成末,最後還要在這些細膩的粉末中去提煉、萃取出什麼……
就在研磨這些細末的時刻,衛竹想起了小學時代悄然興起的那場遊戲。一個中午,林凱旋嘣兒地親了她的後頸窩,教室裏所有同學都看見了。在一陣拍巴掌擂桌子的哄鬧中,他小流氓似的挑釁她,她小烈女般扛起板凳朝他砸過去,他嘩地哭起來,老師來了,他的一個鼻洞裏突然吹出一個亮晶晶的小泡泡,小泡泡越吹越大,陽光下七彩斑斕,啪的一下,小泡泡爆開了,一些斑斕飛濺在她臉上,她伸手去擦,狠狠地,恨不得把臉上那塊肉都擦掉,教室裏又是一陣酣暢的哄笑……
(二十九)
“乖兒,乖兒!”
羅遇又敲了敲門,衛竹終於擰亮燈,起身開了門。見到衛竹,羅遇臉上的焦躁蕩然無存,隻覺她神衰色傷,大病了一樣。
“乖兒,你怎麼了?幹嗎一個人跑這兒來?”羅遇堅持要帶衛竹上醫院,衛竹滅了燈:“沒什麼,我隻是頭昏。”
這一夜,兩人就在這宿舍裏度過。房間裏極為簡單的一桌一椅一床一櫃莫明引發了羅遇的諸多感慨,他本想好好給她說說近期和今晚的事,衛竹卻關閉了她所有的感官,就像拔了插頭的電器,突然進入了休止狀態。
月光隔了窗簾隱隱透進來,什麼也沒有鋪的水泥地麵泛起一層白頭霜。
“乖兒,你走後,吳哥很內疚,他說他可能把有些話說重了,其實那些話全是針對我的,你千萬不要在意……你走後,羅蓮來了,我和她又吵起來。羅蓮鬧著要去公司、廠子裏查我的資料和賬本……折騰了大半夜,吳哥又帶著我們出去吃夜宵喝啤酒……今天,雖然憋了一肚子的氣,但我心底還是高興的。特別是吳哥在喝啤酒時給我說的那番話,真的讓我很欣慰,也多喝了幾杯。乖兒,我知道吳哥表麵上狠狠地批評我,實際上在深深地祝福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