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我的家人過被排斥被敵視的生活。”
“如果我保證……”
從權凝視小曄的眼睛,直到那其中光華黯淡,“你做不到。”他殘酷地踐踏皇權,“僅僅是皇帝,還不足以和整個國家的意誌為戰,所以我不能留下來。”
接著是一陣死一般的沉默,小曄忍住了眼淚,從權卻有種想哭的衝動。
當小曄再抬頭看從權,她恢複了女帝的神氣,隻有熬夜和饑餓的摧殘讓她略顯憔悴。
“如果你進入別國的宮廷,我絕對會將你抓回來處斬。”她又考慮了一下,“如果你做出任何事危害我的國家,我都會抓你回來將你幽禁到死。”
從權又覺失望又感欣喜,他得到允許了,可以離開這個國家,但小曄做不到冷酷無情,這一點對君主來說是有害的。
他久久凝視年幼的女帝,第一次不舍得微微心痛,他想看清楚她還有多大的潛力,慈悲的心間還有多少可以容納君王美德的餘地。
“……您對我太仁慈了。”
小曄對這句話的反應隻是暗暗苦笑,“我不要你發誓,隻要你記得,你的才能是夏家給予的,在你離開宮廷的時候,就全都還給我死去的母親吧!”
最後她問,隻是假設性的問題,“如果有一天,我能夠改變所有人的想法,不再有敵視和孤立,你願意回來嗎?”
“是的,我願意。”然而他清楚自己是在說謊。
從權覺得自己將永遠無法忘記這一幕,在熬夜之後的恍惚感中,他看到自己的學生充滿女帝的威嚴,並且終其一生都會保持這種令人尊敬的高貴和美麗。
感動歸感動,從權本質上還是懷疑主義者,送走小曄後,他吃飯補眠,仿佛要將一切恢複正常,然而半夜裏卻搖醒花橘,讓她準備立刻啟程。
花橘以為自己在做夢,日期明明沒到,而且是在半夜,她看著一身黑衣的翠芙幫忙收拾行李,覺得這個夢的怪異真是說也說不出來。
從權動手給她換上黑衣,衣服非常粗糙,布料摩擦臉頰生痛,從權的手溫熱,但她仍不信這不是夢。
直到他們走在龍眠館下的地道內,花橘才覺得那種帶著鹹味兒的冷風不可能是夢,她仔細看一下自己身邊,翠芙在前麵提燈帶路,從權沒牽她的另一隻手上拿著兩個包袱。
“要去哪裏?”她突然很害怕,“這是哪裏?”
沒人回答她,翠芙連頭也不回,從權拉著她繼續走,又過了一陣,風越來越大,她渾身發冷,當聽到隱約的歌聲還以為是幻覺,但這時候翠芙停下來,跑去把四麵的燈火都點亮了。
花橘沒想到他們站在一個小小的船塢前,那歌聲也是真的,有個船工站在小船上,不怎麼快樂地唱著很男性化的歌曲,她隻能聽懂一兩句,感覺好新奇,夏天不該這麼冷,也不該有人在地底水道的船上唱歌。
從權帶她上船,揮手和翠芙告別,小船上沒有燈,卻迅速地將他們帶向通道的另一端,那裏有更多風,更多浪潮,更多歌聲,以及一片大海。
看到月光的時候,花橘有點兒感動,夜晚的海港除了味道,其他一切都美好得不似真實存在的東西。她幾次乘船,卻都沒機會欣賞海港夜色,這次機會實在難得,但從權不希望她太仔細,他將她拉向自己。
“上船以後可以繼續睡覺,環境可能不是太好,千萬別當眾抱怨。”
花橘討厭他當自己是小孩子,故意不看他,但下一秒鍾,她清楚看到有人站在船邊小便,暴露在外的身體就像生天花般的怪獸一樣嚇人,她忍耐著不要躲去從權那邊,因為從權也看到了那個,他忍不住大笑,花橘真是丟臉死了。
因為被笑話了,直到上船,花橘還是不開口和從權說話,她也有自尊,雖然通常都很無謂就是了。她忍耐了一切,包括那艘船就是剛才有人向下小便的船,也包括那艘船根本談不上清潔,還有從權居然隻訂了一間艙室,而且前後有二十幾個人對她們吹口哨——後來她才知道,其中有一大部分是獻給從權的。
那艘船在天亮前出港,船頭的燈籠上有“萬永號”的標記,紅色和金色雖然看來俗麗,但在燈火中明亮得仿如晨曦,朝陽真正升起的時候,花橘卻在睡夢中,等她再醒來,他們已經在外海顏色純一的海麵上了。
一覺醒來,花橘忘了有關自尊的事,她幾乎不能麵對在船上的事實,等她慢慢回憶起昨晚以及之前發生的一切,已經和從權說了半上午的話,因為他很寬大地一點不提那些丟臉的事,她也不妨順水推舟,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
但是要讓從權解答疑問,比如說為什麼要提前啟程,花橘還得等上幾天。第一天裏從權忙於搞好群眾關係,這條船的船長對從權還不錯,因為他是可以被金錢收買的人。其他水手則好奇從權的美貌,花橘討厭他們看從權的眼光,實際上,她討厭任何人公開地色迷迷地看同性,不過在處理這件事上,從權表現得相當男人,那天下午他獨自射殺了六十二隻海鳥,又在晚飯後玩留下來和他們拚酒,花橘覺得這個詞粗俗而新鮮,做起來也不是很有趣。酗酒之後男性本能抬頭,調戲從權的人都挨了一頓好打,他給了其他兩個人幾刀,因為他們提出要讓花橘一起來玩這個遊戲。有趣的是,經過這次混亂,這些人反而都把從權看成自己人,他們一起站在甲板上向海裏小便,然後哄笑著慶祝新建立起的友誼,當然那兩個受傷最重的人,雖然還能走動,但暫且不能從事這項活動了。
花橘聽到那些吵鬧的時候,以為自己會繼續害怕,結果隻是很高興從權能過普通人的生活。
從權洗澡之後才回到船艙,看到花橘仍然坐在那裏快樂地流淚。她堅持不肯告訴他自己流淚的原因。不過他猜和船上發生的男性活動有關,於是坐下來,想最後花點精力跟她解釋男性友誼往往產生於看似低級無聊的娛樂活動中,即便聰明如他,也不能改變這種固有的劣根性。
花橘告訴他什麼都不必解釋,她又被感動了,因為他竟然懂得對人作解釋,她也知道自己的表現略有些誇張,但一想到未來是那麼美好,她就忍不住又一次熱淚盈眶。雖然覺得這樣不好,從權還是聽從她的建議,他實在累死了,必須趁那群肮髒的水手酒醒之前好好休息一下。
從權睡著之後,花橘又獨自坐了許久,一方麵是她覺得不夠安全,當她睡覺的時候,從權一直沒睡,另一方麵是她覺得自己應該更仔細思考未來,到目前為止,從權對未來的計劃僅限於要去口頭承諾去柯羅芬以及跟她求婚,如果她假設這些都出自他的真心,那麼結婚後定居柯羅芬,確也是順利成章的事。但是,她並不覺得放心,離開華國後這種感覺變得更加清晰,或許是因為從權對她隱瞞的事情實在太多。這些想法敗壞了她之前的好心情,她努力將之驅趕出腦海,就在這艱苦的過程中,她睡著了。
然後,他們一起被雷劈的聲音驚醒。
天又亮了,窗外一片紅火的景象,花橘以為自己眼花,但從權已經飛快下床,衝上甲板,她忍著肌肉痛跟隨上去,才一接近門口,就被強烈的臭味嗆得咳嗽。
在和他們的船相隔大約半個上京城的海麵上,出現另一些船,其中兩艘正燃燒著在下沉,另兩艘上也冒起濃煙,餘下的一艘飛快朝他們駛來。
花橘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從權卻已經破口大罵,才經過一夜,他在用詞上已經像個老練的水手,歸宿感上更像是每個港口都有家的水手浪子,他毫不留情地罵了華國皇室,並且在引得一半水手偷看他之後,對船長大叫,“快逃!如果不想和這堆活動垃圾一起爛在海底的魚大便裏,就快逃!”
船長非常睿智地下令逃跑,花橘想到了海盜,立刻陷入害怕又興奮的情緒中,從權隨水手們投入緊張的工作,嗯,他並不是萬能,因為不久後他就被趕出來,盡管他罵起人來很有氣勢,繩結也打得幹淨利索,水手們還是用和他基本一致的用詞表示他更適合在一邊老實待著。
從權大受打擊,可能之前從未遭到如此拒絕,花橘很想笑,就算硫火彈朝他們射來,在附近海麵濺起波濤萬丈,她還是覺得能看到從權吃癟的樣子太好了。至於另外一項好處——從權抓緊時間給她解釋了一下目前的情勢以及造成這些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