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曄不是白癡,而且……”花橘連聲歎息,“從權之前應該也是那群喜歡下命令的白癡之一。”
“他有時候是很白癡。”
對從權使用侮辱性字眼的時候,花橘心中有一絲快感,她知道這和此刻說話的本身毫無關係,不禁為自己不知在何時變得深刻的怨恨暗暗吃驚。之後,她很無奈地承認,怨恨的根源就在昨晚臨睡前的對話,她因那直率發言受到的傷害遠遠比她以為的更多。
會客室的燈一直亮到黎明,朝陽再度升起的時候,去換下燈火的仆人帶來場麵繼續僵持的消息。花橘整夜都睡不好,她以為自己不會擔心從權,實際卻不然,她在入夜時幾乎想要親自去看,翠芙提醒她,那場麵的氣氛會很窒息,若沒有足夠心理準備,還是不去為好,免得反而影響從權的意誌,她無法否認自己的犧牲精神還不夠,終於選擇在一邊等待。午夜後呂宰相果然被送出,他呼吸困難的樣子大大刺激了花橘,幾乎相信從權真想毒死他們,但小曄並沒出來,她不愧是從權的好學生,隻吃虧過一次,就學到了教訓。
接近中午,花橘已經超過一天沒見到從權,他和小曄的毅力之爭看來會繼續下去,他們在這段時間裏都沒吃過任何東西,根據仆人報告,他們已經不和彼此說話,但也不能休息,應該還能堅持一段時間,並且很古怪的是,每個人都跟保證花橘保證,他們就算再胡鬧上三天,也不會死。
“他們太胡鬧了,至少要按時吃飯,且不管從權吧,小曄還是小孩,她怎麼能不吃飯呢?”花橘非常氣憤,她痛恨他們的任性,雖然這一點上他們也很像是一對好師徒。
翠芙也有點兒生氣,但理由完全不同,她一天總會消失兩三小時,看不到她的時候,花橘會更緊張,但後來想到她大概是去安撫地下沉睡的龍,因此又覺得自己該更安心才對。“別擔心他們絕不會死,我不會讓任何人死在龍眠館,就算是皇帝也不行。”
“為什麼?”花橘還是不放心,她認為命運是不依人類意誌為轉移的。
“名譽,龍眠館兩千年的好名聲不能毀在我手上。”翠芙邊說邊看了看會客室緊閉的門,門外等候著的禁衛軍和侍從已經換過兩次班了,可憐從權還要繼續麵對一個如土狗般堅持的小女皇。“當然,別人也可能這樣想,畢竟對於我們來說,名譽是不能被損害的,尤其是一些自先輩手中傳下來的古老的……”
花橘一下子明白翠芙是在說門那邊的小曄,她小心翼翼地措辭,“從權辭職,對小曄,我是說女皇陛下來說,是一件會使名譽受損的事?”
“有可能,因為他是先皇選的托孤之臣,他下落不明,人們會認為是陛下不德,現在是有很多人討厭他,不過再過幾年,人們或許會同情他,於是就會傳出對陛下不利的謠言,這些事都是說不準的。誰知道呢,如果是我,我會覺得解脫,花橘小姐,你很清楚,從權不是好相處的人。”
說完這些話,翠芙就又離開去地下看她的龍。她邀請花橘一起去,但花橘寧可留在門口等從權,她清楚結果沒那麼快出來,此刻隻能祈禱能聽到一點聲音,哪怕隻是歎息的聲音也好,這樣至少能確定從權還活著。
從權當然還活著,他麵對小曄,肉體疲累不堪,精神卻漸漸亢奮,這就像是畢業考試中最後也最重要的一科,從十幾個小時前開始,小女孩就努力與睡意鬥爭,終於她的意誌戰勝其他,至今仍用漂亮的眼睛看著他。看到這一切,讓從權感到驕傲,這就是他的成果,小曄具備了堅強的意誌,這是一般認為很少會出現在女性身上的,但對一個君主來說必不可少的素質。
他期待著——同時奇怪自己竟會這麼期待——小曄能做得更好,也就是說更好利用手中的權力,她該更冷酷,更殘忍,更不留情麵,更擯除私人感情。
作為女帝,小曄很早前就開始接受繼承人教育,她是個好學生,也很喜歡自己的老師,雖然夏從權在大多數人看來是個利用她專權的壞人,但她自己清楚,夏從權的人品絕不比任何大臣更糟,他唯一的問題在於太驕傲,因為驕傲,他可以為了自尊傷害很多人,也可以因此放過很多會傷害他的人。他是個行事多變的人,但無論如何,他是個有能力而且忠誠的男人。
有一段時間,小曄以為自己會嫁給夏從權,她很高興他那一半的異國血統,因為這使得他永不至威脅她的權力,他們的婚姻有利於國家統治,而且這樣一來他可以活得更自在些,憑借女性的直覺,她了解他掙紮在秘密和現實中的痛苦,不過當她坦率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也隻是將之變成教學的一部分。
從權拒絕成為皇夫,並非他品德高尚,也不是嫌獲利不多,他承認厭惡麵對反對之聲,更討厭必須親自處理,但真正讓他選擇放棄的原因是小曄的性格。作為老師,他喜歡小曄的聰明。作為男性親屬,他寧可她更聰明,唯有如此才能更好保護自己。但是作為丈夫,他坦言不想整日麵對一個太過精明的妻子。他在工作上與人勾心鬥角,已感到十分厭倦,不想在私人時間還要繼續猜測對方的想法。
總之一句話,他不想私生活變成工作以及政治的延續。
這想法令小曄大感震撼,同時也很幻滅,她第一次發現自己並不十分了解從權,他果然還有很單純的一麵,這就表示他還有非常大的弱點。
最終小曄隻能放棄和從權結婚的打算,她是女帝,必須仔細挑選更完美的丈夫,這樣才是對國家負責的做法。但是,作為結婚對象的缺點,反而成為身為臣子的優點,小曄很高興次相夏從權是個有弱點的人,正是如此才能更好的為她服務。
因此當從權流露退意,並終於付諸實踐的時候,小曄萬分惋惜,她不能浪費人才,卻也無法用皇權逼迫從權。
砍掉腦袋的大臣和執意去職的大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一樣無利於統治。
小曄被教導謹慎使用權力,此刻才感到經驗不足,她想不出更好的方法讓從權明白,必要時她會選擇前者,再說她也確實不想將這種不得已的選擇第一個用在自己的老師身上,雖然她能感到從權正渴望她宣布決定。
他們彼此了解,在沉默相對的時間裏,都在盤算選擇後的得失。
終於天亮了,陽光代替燈光,從權隱約聽到門外有花橘的聲音,他的耐性隨之動搖,心想那個愛胡思亂想的小傻瓜,此刻一定擔心得吃不下飯。
“陛下。”他打破沉默,聲音從聲帶流過時幾乎有些疼痛,“請您回去宮中,大臣們都在等待您。”
小曄的聲音幹澀,笑容依舊,“如果失去最寶貴的大臣,我獨自一人回宮,又有什麼意義?”
“您的統治已經得到神靈認可。現在請讓我選擇自己的人生。”
這是多麼自私的回答,小曄惱恨地看著他,“甚至是我哀求你留下,不管作為我母親的兄弟,還是作為我父親選擇的托孤大臣……你仍然拒絕嗎?”
從權輕輕歎息了一聲,那兩種身份都是虛假的,這一點他們也都清楚。他隻是夏家的義子,為增強外戚力量而存在的角色,同樣的,與其說先皇是托孤給他,不如說是讓他充當還未成熟的皇帝的政權開路者。
“小曄,你知道我早就想離開,這個國家……並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小曄怒視他,“不是這樣的!如果你願意,你可以……”
“我們無法改變的事情太多了。”他又說了一句並不適合教育者的話,“權力不是萬能的,我們能做的隻是讓它看起來像是無所不能。”
“不對!這是不一樣的!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將……”
小曄帶著稚氣的聲音顯得非常焦躁,按照君主教育的要求,顯然不合宜,但是此刻看著她幾乎要落淚的臉,從權隻是不免歎息,原來無論是誰,在這個年紀,也有愚蠢單純但卻意外可愛的一麵呢。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花橘的眼淚,她很少控製情緒,但也有女性的小小狡猾,流露出來的不盡然都是真實情緒。這一刻,他有點動搖,或許窺探並控製人心並不是想象中那麼簡單的事。
從權溫和地製止小曄再次提到婚姻,“我很喜歡花橘,我沒有從拍賣場上買她,她從來不是我的寵姬,她會成為我的妻子。”
“這並不影響你繼續留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