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陳祖美曾將《孤雁兒》作為“趙明誠十周年祭”,雖不妥,但其思路卻值得肯定,依李清照之情、之創作,在趙明誠亡故十周年時,是該有詞作為祭的。我說《孤雁兒》不是,是因於“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是“悼詞”,是以當作於明誠新亡之際。而此首之“玉簫聲斷人何處?春又去,忍把歸期負”,悼亡之意顯然卻又有過了多年的意味,當有可能就是真正的“十周年祭”。

權將之係於紹興九年(1139)暮春,時年李清照五十六歲。

夢斷漏悄,愁濃酒惱。寶枕生寒,翠屏向曉。門外誰掃殘紅?夜來風。玉簫聲斷人何處?春又去,忍把歸期負。此情此恨,此際擬托行雲,問東君。

夢斷漏悄,愁濃酒惱——從夢中醒來,聽到滴漏微弱的聲音,心頭更籠罩上厚厚的憂愁,以至於想,酒既不能銷愁,為什麼昨晚竟喝了那麼多。漏悄:漏聲漸止,指天將明。漏:即漏壺,古時用水計時之器。悄,輕聲。宋·蘇軾《蝶戀花》:“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惱:憂慮,苦悶,因心情不好,連飲酒都使人不適,愁緒更濃。唐·李白《贈段七娘》:“千杯綠酒何辭醉,一麵紅妝惱殺人。”

寶枕生寒,翠屏向曉——躺在床上,覺得枕頭漸生寒意,朝霞初現,晨光灑在翠屏之上。寶枕:華美的枕頭。翠屏:青綠色的屏風,一說用翠羽裝飾的屏風。向曉:拂曉。唐·王昌齡《宿裴氏山莊》:“西風下微雨,向曉白雲收。”

門外誰掃殘紅,夜來風——門外,是誰在打掃昨夜凋落一地的花瓣?是自夜裏就刮起來的風吧。殘紅:指凋落的花瓣。唐·白居易《微之宅殘牡丹》:“殘紅零落無人賞,雨打風吹花不全。”夜來:即指昨夜。

玉簫聲斷人何處,春又去,忍把歸期負——簫聲已斷,不知人在哪裏。又是一年了,你怎麼就忍心撇下我,一去不回!玉簫聲斷:謂吹簫人已去,即言丈夫亡故、音訊已斷。漢·劉向《列仙傳》載:秦穆公女弄玉喜吹簫,嫁給了善吹簫的蕭史。蕭史吹簫,能致孔雀、白鶴於庭。婚後日教弄玉作鳳鳴。居數年,吹似鳳聲,鳳凰來止其屋。秦穆公便為他們造了鳳台,夫妻止其上,不下數年,一朝雙雙乘鳳而去……是以後人用此典,即以吹簫人喻指夫婿。春又歸:又是一年了。忍:怎忍、豈忍的省略。猶含“狠心”之意。負:背棄,違背。唐·李白《白頭吟》:“古來得意不相負,隻今惟見青陵台。”

此情此恨,此際擬托行雲,問東君——這樣的情,這樣的恨,真的無法排遣,在這樣的時刻,所愛的人究竟在哪裏?看來隻能是托付於行雲,讓它去問問將至的日神了。擬:準備,打算。托:托付,委托。行雲:流雲。東君:指太陽神,因太陽從東方升起,故稱。後亦代指司春之神。

讀此首讓我不禁想起了蘇東坡悼念亡妻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李清照之於趙明誠,亦如蘇東坡之於王弗,都可謂伉儷情深。所以十年為祭,其哀其傷,極為相像。

此首上片,一如蘇詞下片,亦是由夢寫起,所不同的是:蘇詞寫夢中回鄉、夢中相見、夢後感受;而此首則是從夢醒起句,敘寫周遭的清寂、自己的孤獨無助以及對於丈夫綿綿不盡的思念。“夢斷”之際,顯然也就是“年年腸斷處”;而“門外誰掃殘紅?夜來風”則尤凝無限情恨,意味深長。

詞之下片寫離情,訴別恨,悼亡夫,則同蘇詞上片殊為一樣:“玉簫聲斷人何處?春又去,忍把歸期負。”看似由情生怨,實是以怨襯情,幽幽哀怨,深深思念,即如“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此情此恨,此際擬托行雲,問東君”,則分明也是在說“無處話淒涼”。其間,此情、此恨、此際三個“此”字迭用,語勢急促,更似淒切呼號,不勝哀傷。

清平樂

此首為李清照後期之作自是無疑,然“後”至何年,卻又看法不一。

徐培均先生將其係於1129年並案雲:此詞載《梅苑》(卷九)。下闋雲:“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華發。”蓋寫追隨帝蹤,漂流兩浙也。

諸葛憶兵亦持類似看法:詞中說到“今年海角天涯”,應該是詞人於建炎四年(1130)雇舟出海、追趕朝廷到海濱城市溫州等地的創作。

二人係年雖小有出入,但所依卻是同一句子。

也就是說,倘若想立他說,必須先破解此句。

於是陳祖美先生便提出了破解此句的兩個字,曰“距離”——

詞人一再提及的“海角天涯”,似有以下含義:其一當指“心理”距離和感受;其二當指“社會政治”距離。詞人所向往和親近的是故都汴京,今居江南,遠離汴京,故謂之“海角天涯”;其三當指“感情”距離。當時一班苟安之輩以享樂為能事,此間樂,不思汴,而詞人麵對半壁江山,為之不勝憂戚,倍感寂寞,憂愁流年。

此說不僅獨到,顯然亦可以成立。

不過,這裏需要說明的是,祖美先生之所以要以“距離說”來否定此詞作於“追帝”之時,其實仍是為了證明自己所發現的“婕妤之歎”。

祖美先生說:

從本文的具體詞句來看,此詞上片的時間跨度約有二十六七年。前二句是說詞人在汴京待字和出嫁不久,那時每當雪如飛絮,梅吐清芬,她便以應時香梅作飾物插在自己秀發上,那是多麼令人陶醉的情景!“梅”以下二句所回顧的是中年時光,“梅花”已由嬌貴的頭飾變為她手中揉搓的遣愁之物。然而,此物遣愁愁更愁,她那沾滿淚水的“羅衣”所飽含的正是與班姑相類似的“婕妤之歎”。

這裏,我隻想再一次說:也許真的不是這樣。一如我在前邊已經說過的;且不說李清照對亡夫其實情深意重(這一點僅由整理、作序以至1143年上表《金石錄》便可佐證),也不說以李清照的人品和才情,會不會臨了都不肯放過已經過世多年的丈夫(假設他果然嫖妓、納妾的話),就隻說“中年時光”到底怎樣界定:家破、國亡、夫死以及和張汝舟再婚並身陷囹圄,是不是仍在這段“時光”之中?如是,則對於李清照來說,還能有比這些更愁的愁嗎?

或許也正是基於這樣的疑問,加之對於陳祖美先生關於此首為“總結性的追憶之作,即使並非絕筆,也不會是早、中期所作”的讚同,我覺著此首的創作距“追隨帝蹤”之日,當晚許多年。

結合詞人晚期所寫的《轉調滿庭芳》(芳草池塘)、《永遇樂》(落日熔金)、《怨王孫》(夢斷漏悄)——這些均有“總結性追憶”性質、且基調大致相同的詞作,或可將此詞係年於1139或此後一兩年間?

暫係於此。

年年雪裏,常插梅花醉。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年年雪裏,常插梅花醉——以前,每年都要去踏雪賞梅,摘下梅花插在頭上,並為它的香氣而深深陶醉。年年:指南渡前的每年。醉:指陶醉。唐·宋之問《送趙六貞固》:“目斷南浦雲,心醉東郊柳。”

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後來,雖梅枝在手,卻沒心情去玩賞了,隻是漫不經心地把梅花片片揉碎,花片如同清淚,落了一身。挼(ruó):用手揉搓。南唐·馮延巳《謁金門》:“閑引鴛鴦芳徑裏,手挼紅杏蕊。”意:情趣。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贏得:獲得。這裏可作“落得”解。唐·杜牧《遣懷》:“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清淚:比喻墜落的花瓣。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今年孤身漂泊在海角天涯,頭發稀疏,兩鬢花白。海角天涯:大海的盡頭,天空的邊際。形容地方極為偏遠。角,盡處,角落。涯,邊際。唐·白居易《春生》:“春來何處暗周遊,海角天涯遍始休。”蕭蕭:頭發稀疏的樣子。宋·蘇軾《次韻韶守狄大夫見贈二首》:“華發蕭蕭老遂良,一身萍掛海中央。”生華:長出花白的頭發。宋·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看來晚上要刮大風,自然不忍再去看梅了。看取:看來。取,相當於“著”、“得”,這裏可作“來”講。唐·李白《長相思》:“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故應:自然應該是,所以是。宋·蘇軾《次韻答與忠玉》:“隻有西湖似西子,故應宛轉為君容。”難看:不忍心看。

此首以梅為抒情線索,含蓄地概括了李清照一生的遭際和情懷:早年的歡樂,中年的悲戚,暮年的淪落,均在梅中一一得以照應,實可謂人與梅通、梅為人憂,抑或人即是梅,梅即是人,人與梅,已是渾然一體,難解難分:

那是在天真爛漫的少女時代,或者也就是十七歲的那年(1100)吧,或許也就是趙明誠來家求婚的當天或此後不久,詞人寫下了《點絳唇》(蹴罷秋千),第一次把梅花引進了詞中——

“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由此真切而又生動地再現了少女初次萌動的愛情。

一年過去,婚事已訂,詞人就要同趙明誠成親了,那些晦暗不明的愁情閨怨,為“香臉半開”、“玉人浴出”、“造化有意”的自信歡情一掃而空,於是詞人欣然提筆,再次以梅詠人,借賞梅而自賞,寫下了《漁家傲》(雪裏已知春信至):

雪裏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自此而後,梅對於詞人,似乎也就有了更為特殊的意義——

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不知醞藉幾多時,但見包藏無限意。(《玉樓春》)

——或是“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蝶戀花》);或是“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小重山》)。

或是“玉瘦香濃,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翤人嬌·後亭梅花開有感》);或者是“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蝶戀花·上巳召親族》)。

當然還有——

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春遲。為誰憔悴損芳姿。夜來清夢好,應是發南枝。玉瘦檀輕無限恨,南樓羌管休吹。濃香吹盡有誰知。暖風遲日也,別到杏花肥。(《臨江仙·梅》)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孤雁兒》)

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更殘蕊,更餘香,更得些時。(《訴衷情》)

小閣藏春,閑窗鎖晝,畫堂無限深幽。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手種江梅漸好,又何必、臨水登樓?無人到,寂寥渾似、何遜在揚州。從來,知韻勝,難堪雨藉,不耐風揉。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莫恨香消雪減,須信道、掃跡情留。難言處,良宵淡月,疏影尚風流。(《滿庭芳》)

——的確,這麼多的梅開梅殘,這麼長的人生之路,這麼大起大落的悲歡哀樂,詞人卻舉重若輕,以一闋《清平樂》便總而括之,其才其情,確為他人難以企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