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就要落山的太陽,好像熔化了的黃金,燦爛絢麗;傍晚的雲彩聚攏,猶如合成的玉璧。景致是美好的,可我是在什麼地方啊!我的親人,你又在哪裏呢?落日熔金:將要落山的太陽好像熔化的黃金。宋·廖世美《好事近》:“落日水熔金,天淡暮煙凝碧。”暮雲合璧:形容日落後,紅霞消散,暮雲像碧玉般合成一片。合璧,圓形而中間有孔的玉叫璧,半圓形的叫半璧,兩個半璧合成一個圓形叫合璧。南朝梁·江淹《擬休上人怨別》:“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還。”人在何處:我在哪裏?親人又在哪裏?人:指詞人自己,亦指亡夫趙明誠。這裏是將目下所存在的對“人”字的兩種解釋合二為一。第一種:“人”指趙明誠,即如《點絳唇》中“人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所指。第二種:“人”為詞人自己,即言我在什麼地方。就此,沈祖曾在《宋詞賞析》中雲:“此‘人’字,注家或以為是指她死去的丈夫,即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中‘每逢佳節倍思親’之意,但從全篇布局今之臨安與昔之汴京對比來看,則‘人’字似應指自己,‘何處’則指臨安。分明身在臨安,卻反而明知故問‘人在何處’,就更加反映出她流落他鄉、孤獨寂寞的境遇和心情來,而下文接寫懶於出遊,就使人讀之怡然理順了。”而喻朝剛則在《宋詞精華新解》中雲:“或以為這個‘人’字是指作者自己,抒寫其流落天涯之感。這樣理解也是可以說得通的。不過聯係上句‘暮雲合璧’看,是化用江淹詩‘日暮璧雲合,佳人殊未還’句意,表達怨別懷人之情。這與辛棄疾《水龍吟》(楚天千裏清秋)中化用桓溫詩句‘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手法正自相同。雖然隻用了上句,但其意卻在下句,從而使詞意含而不露,更加耐人尋味。”沈、喻所說,都很到位,似不必拘於一說,兼容為是。

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眼前楊柳茂盛,春梅盛開,然而又有多少春的意趣呢?染柳煙濃:即“煙染柳濃”,指在暮色的籠罩下,柳色愈見深濃。吹梅笛怨:即“笛吹梅怨”,注者多解之為笛子吹出《梅花落》幽怨的曲調。似不合。靳極蒼先生所解為好:“吹梅”是因為見梅花開想到《小梅花》樂曲。唐大角曲裏有《大梅花》、《小梅花》等樂曲。宋·秦觀《如夢令》:“指冷玉生寒,吹徹小梅春透。”這兒的“怨”字,該是《小梅花》這種曲調的正聲,與“煙濃”對用,可知這句不能解作是作者吹《小梅花》樂曲的笛聲哀怨,而隻是用這句表示春梅盛開,和上句合起來表示春意深了。知幾許:不知深到了什麼程度。幾許,幾分,多少或怎麼樣的意思。這裏可作“多深”解。

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元宵節到了,天氣融和宜人,可是轉眼間,難道不會忽然來一場風雨嗎?融和:暖和。次第:轉眼之間,緊接著。在這裏係表進展之詞。南唐·馮延巳《憶江南》:“東風次第有花開,憑時須約卻重來。”

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雖然平時一起飲酒作詩的朋友們,用華美的馬車來接我去歡度佳節,但我卻謝絕了他們的邀請。召:邀請。唐·韓愈《歐陽生哀辭》:“觀遊宴饗,必召與之。”香車寶馬:指華美的馬車。唐·韋應物《長安道》:“寶馬橫來下建章,香車卻轉避馳道。”謝他:辭謝,謝絕。他,虛指,無實際含義。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想起在汴京的那些繁盛的日子,婦女們閑暇得很,記得那時候特別看重元宵佳節。中州:今河南省,此處指代北宋都城汴京(今開封市)。河南為古豫州地,居九州之中心,故稱中州。盛日:繁盛時期。閨門:內室之門,即女性居處。這裏指代貴族婦女。偏重:特別重視。宋時元宵是盛大的節日,所以說偏重。三五:古人常稱陰曆十五為“三五”,此處代指正月十五元宵節。宋·柳永《傾杯樂》:“元宵三五,銀蟾光滿。”

鋪翠冠兒,撚金雪柳,簇帶爭濟楚——那時候,女伴們相偕觀燈,戴上飾有翡翠羽毛的帽子,頭上插滿用金線撚絲做成的絹花,一個個打扮得整整齊齊,花枝招展。鋪翠冠兒:飾有翡翠羽毛的帽子。是北方婦女元宵節應時的裝飾品。《樂府雅詞·拾遺》卷下無名氏《南歌子》:“戴頂燒香鋪翠小冠兒。”鋪,貼,裝飾。翠,翡翠。撚金雪柳:用金線撚絲做成的絹花之類的裝飾物,亦是元宵節女子的應時裝飾。雪柳,用素絹和銀紙做成的頭飾。宋·周密《武林舊事》卷二:“元夕節物,婦人皆戴珠翠、鬧蛾、玉梅、雪柳、菩提葉,燈球。”簇帶爭濟楚:頭上插戴許多的裝飾品,整齊漂亮。簇帶,滿頭插戴,即戴滿。簇,叢聚。帶,通“戴”。濟楚,整齊漂亮。宋·周邦彥《紅窗迥》(仙呂):“有個人人,生得濟楚。”“簇帶”與“濟楚”均為宋時方言。

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可如今的我呢?容顏憔悴,頭發蓬亂,兩鬢皆白,懶得在元宵節這天夜裏出去。風鬟霜鬢:頭發蓬亂,雙鬢已白,形容頹唐衰老的樣子。風鬟:頭發蓬鬆散亂的樣子。鬟,古代婦女梳的環形發髻。《唐傳奇·柳毅傳》:“見大王愛女,牧羊於野,風鬟雨鬢,所不忍睹。”怕見:懶得,宋時口語。

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唉,不如獨自一人,在簾兒底下,聽那些呆兒癡女的歡聲笑語吧。

宋時,元宵乃最盛大的節日,因而詞家亦多寫及。蘇軾有《木蘭花令》:

元宵似是歡遊好。何況公庭民訟少。萬家遊賞上春台,十裏神仙迷海島。平原不似高陽傲。促席雍容陪語笑。坐中有客最多情,不惜玉山拚醉倒。

辛棄疾有《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蘇、辛皆大家,對元宵節盛況的鋪陳渲染不可謂不到位(辛詞中“眾裏尋他千百度”及以下幾句亦係名句,廣為流傳);但同李清照此首相比,無論是在構思立意,還是在詞之內涵上,恐還是多有不及。

或亦惟其如此,南宋詞人劉辰翁雖也曾和辛棄疾《元夕》作,但畢竟對李清照此首則更為推崇。他曾“依其聲”作《永遇樂》(璧月初晴)並序雲:

餘自乙亥上元誦李易安永遇樂,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聞此詞,輒不自堪。遂依其聲,又托之易安自喻。雖辭情不及,而悲苦過之。

璧月初晴,黛雲遠澹,春事誰主。禁苑嬌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許。香塵暗陌,華燈明晝,長是懶攜手去。誰知道,斷煙禁夜,滿城似愁風雨。宣和舊日,臨安南渡,芳景猶自如故。緗帙流離,風鬟三五,能賦詞最苦。江南無路,硋州今夜,此苦又誰知否。空相對,殘無寐,滿村社鼓。

——“臨安南渡,芳景猶自如故……江南無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誰知否”,顯是讀李清照詞三年之感同身受;而南宋詞壇另一大家薑夔之《鷓鴣天》(元夕不出),則無疑亦深得李詞精神:

憶昨天街預賞時。柳慳梅小未教知。而今正是歡遊夕,卻怕春寒自掩扉。簾寂寂,月低低。舊情惟有絳都詞。芙蓉影暗三更後,臥聽鄰娃笑語歸。

“卻怕春寒自掩扉”及“臥聽鄰娃笑語歸”,亦當出自“次第豈無風雨”、“聽人笑語”。

所有這些,都證明了李清照此詞的影響是大的。

此首,無疑亦是詞人晚年創作中具有“豐碑”意義的作品。值得認真研讀。

詞之上片描繪元宵節傍晚時分的景物和自己的心境。“落日熔金,暮雲合璧”,可謂意境開闊,大氣非凡,辭采絢麗;而“人在何處”一句陡轉,則更顯奇崛——景色雖好,可我是在什麼地方?我的丈夫、我中原的父老、半壁江山又在哪裏?這一發問,實是無比哀慟的歎息,情懷慘淡,悲涼至極。

“人在何處?”是上片中的第一問,接下來的兩問是:“春意知幾許?”(這時節,到底有多少春意嗬)、“次第豈無風雨?”(轉眼間,難道不會忽然來一場風雨嗎?)

詞人亦正是通過這樣“三問”,在謀篇布局上組成了結構相類似的三個小節——問句前都是兩個四字句,是實寫,是描繪客觀景色的宜人,緊接著的問句,則是反詰,是說詞人的憂慮或主觀感受——這“三問”,就其意義而言,則是消解了在它們之前濃墨重彩所描繪的“落日熔金”的壯麗景象、“染柳煙濃”的深濃春意,以及“元宵佳節”的“融和天氣”,使得那景象、那春意、那天氣,反倒成了詞人巨痛深憂的反照,進而有力地表現出詞人多年來顛沛流離、飽經折磨、傷痕累累的特殊心境……總之,這寓意層遞的“三問”即托出了本篇的主題:時逢佳節,天氣亦好,詞人卻無心賞玩。因此,雖有“酒朋詩侶”用“香車寶馬”來請她去觀燈賞月,最終都婉言辭謝了。表麵上的理由是怕“次第”忽來“風雨”,實際上則是因於國難當前、江河日下,自己早已失去了賞燈玩月的心境。如果是在太平盛世的當年,情況就大不相同了。這樣,詞人的思緒,亦就很自然地轉到了對當年汴京過元宵節情景的回憶上來。

於是,詞的下片追昔撫今,借對“中州盛日”,“閨門”歡度“三五”的追憶,跟“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的“如今”形成鮮明對比,抒寫了自己閉門幽居,悲不自勝的感受以及沉痛悲苦的心情。

據《大宋宣和遺事》記載,當年,過元日、元宵節是極盡鋪張之能事的:“從臘月初一直點燈到正月十六日。”真是“家家燈火,處處管弦”。其中提及宣和六年正月十四日夜的景象:“京師民有似雲浪,盡頭上帶著玉梅、雪柳、鬧蛾兒,直到鼇山看燈。”這首詞裏的“鋪翠冠兒,撚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寫的便正是詞人當年同“閨門”女伴,盛裝出遊的情景,是寫實,而非虛構。可是,好景不再,金兵入侵,家破人亡,自己隻落得漂泊異地、形單影隻。如今人老了,憔悴了,白發蓬亂,隻能躲在“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其間,該有著怎樣的滄桑、怎樣的悲苦、怎樣的孤獨、怎樣的酸楚!

總之,此首融入了詞人太多的家國之恨、淪落之苦、身世之悲,情悲意幽,感人至深。不僅如此,詞之敘寫亦跌宕有致,語言則極是質樸自然,於樸素中見清新、平淡中見工致。是以宋·張端義在《貴耳集》中曾雲:易安居士李氏,趙明誠之妻。《金石錄》亦筆削其間。南渡以來,常懷京、洛舊事,晚年賦《元宵·永遇樂》詞雲:“落日熔金,暮雲合璧。”已自工致。至於“染柳煙輕,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氣象更好。後疊雲:“於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皆以尋常語度入音律。煉句精巧則易,平淡入調者難。山穀謂以故為新,以俗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

怨王孫

詞寫對丈夫的無盡思念,以及詞人索然獨居的寂寞無助。《草堂詩餘》、《草堂詩餘雋》、《彙選曆代名賢詞府全集》、《花草粹編》、《古今詩餘醉》、《古今詞統》、《崇禎曆城縣誌》、《詩詞雜俎》本《漱玉詞》作易安詞並題作《春暮》,《詩餘譜式》等題作《春景》,《古今名媛彙詩》、《古今女史》題作《暮春》。明·楊金本《草堂詩餘》無題並作無名氏詞。趙萬裏校輯《宋金元人詞·漱玉詞》、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則俱列入“存疑之作”。

綜觀全詞,似作李清照詞為宜。

靳極蒼、範英豪等諸家將其列入南渡前作,恐不妥。一如徐培均“箋注”所說:“此詞雲:‘玉簫聲斷人何處,春又去。’與《永遇樂》‘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相似,皆含悼亡之意。蓋作於趙明誠卒後某年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