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尤其是。因而這裏尊靳先生之意,而不從其將此首歸“存疑”之為:仍依徐說,不作存疑。

黃墨穀《重輯李清照集》將此詞係於“大觀二年屏居鄉裏至南渡以前之作”,就此,徐培均又言:“可備一說。然詞雲‘江樓楚館’,為江南建築物之美稱。此詞當為建炎二年(1128)春日,清照抵江寧未久時作。至三年二月,明誠罷守江寧,清照不可能有此心情矣。‘後亭’當指江寧郡齋後院。”

或者正是徐先生的“心情”說引發了我的思考吧,深感係年於建炎二年(1128)之不妥。

宋欽宗靖康二年(也就是建炎元年)三月,趙明誠由淄州奔母喪至江寧(今江蘇南京)。三四個月內金人先後俘徽宗趙佶、欽宗趙桓北去,北宋亡。五月,宋徽宗第九子康王趙構(即高宗)即位於南京(今河南商丘)應天府,改元建炎,史稱南宋。此後不久,高宗政權便丟棄北方的大片國土一路南逃,十月至揚州。十二月青州兵變,李清照載書十五車離青州南渡。不料“屋漏偏遭連陰雨”,在鎮江又遇盜(即張遇)掠,一路坎坷,建炎二年春方抵江寧。

李清照亦在《金石錄後序》談及這段曆史:

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如此遭際,又是青州兵變,又是鎮江遇盜,李清照可謂是死裏逃生,因而到達江寧時,必猶驚魂未定,絕無可能見到“後庭梅開”,便有“心情”與南來的“趙、李親族”“歌與共”(徐培均先生釋“坐上客來”句時雲:“趙、李親族多南來,明誠時又知江寧,故來客較多”)。

況且,就此詞內容來看,也似懷人而非思鄉。是以竊以為還是放在南渡前為宜,或可係年於建炎元年(1127)三月趙明誠江寧奔喪不久?此時,李清照尚在淄州府衙,時梅已漸謝,而北宋亦近亡國之日。

暫依此解。待證。

玉瘦香濃,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江樓楚館,雲閑水遠。清晝永,憑欄翠簾低卷。坐上客來,尊前酒滿,歌聲共、水流雲斷。南枝可插,更須頻剪。莫直待、西樓數聲羌管。

玉瘦香濃,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白梅花已然萎謝,但濃烈的香味依然;最先開花的檀香梅,其花已如消融的雪花一般,不複再見。今年的遺憾和往年一樣,賞梅又晚了。玉瘦:形容白梅開始萎謝。宋·陳亮《梅花》:“疏影橫玉瘦,小萼點珠光。”檀深雪散:注評者多解為:積雪漸漸消融,露出深檀色的梅枝。然徐培均所解似更貼切——“檀深:指檀香梅。宋·範成大《範村梅譜》:‘(臘梅)凡三種……最先開,色深黃,如紫檀,花密香濃,名檀香梅。此品最佳。’”惟其“最先開”,是以在白梅萎謝之際,檀香梅之花已如冰雪盡融,不複見也。恨:遺憾。唐·劉禹錫《三閣詞》:“不應有恨事,嬌甚卻成愁。”探梅:即賞梅。探:探看,察看。宋·楊萬裏詩:“城中忙失探梅期,初見僧窗一兩枝。”

江樓楚館,雲閑水遠——身處江樓楚館,雲自飄忽、水自流遠,而你我二人就像這雲、水一般漂流在外,距離又是那樣遙遠。江樓:即江邊之樓。唐·岑參詩:“歸心望海日,鄉夢登江樓。”楚館:即指楚地之館。宋·趙汴《和戴天使重陽前一夕宿長沙驛》第二首:“楚館夜衾涼,離人念故鄉。”詞人在這裏以江樓楚館代指丈夫身在江寧,而自己又獨在淄州。雲閑水遠:雲彩悠閑,流水綿長。意指夫婦間相隔十分遙遠,而且都是漂流在外,就像悠悠的白雲和長長的流水一樣。閑,安靜,悠閑。唐·李白《獨坐敬亭山》:“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

清晝永,憑闌翠簾低卷——冷清的白晝是如此漫長,想憑欄遠望,偏偏簾子又沒卷起來,擋住了視線。清晝永:清閑的白天顯得很漫長。清,閑暇。宋·王安石《太湖恬亭》:“清遊始覺心無累,靜處誰知世有機?”永:長。憑闌:倚樓欄遠望。憑,倚,靠。闌,即欄,欄杆。古代詩人在表現女子懷念遠人時,常以憑欄遠望代之。南唐·李煜《浪淘沙》:“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翠簾低卷:或喻不能高卷,因為簾子之外,已是亂世。事實正是如此,金兵是於靖康元年(1126)正月進犯京師的。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趙明誠姨兄謝克家曾為請命使赴金軍議和。但不過三月,金人便俘徽宗北去(1127年三月)。這也正是趙明誠江寧奔喪之月。

坐上客來,尊前酒滿,歌聲共、水流雲斷——想起了當年,賓客滿座,一邊飲酒,一邊和歌,歌聲仿佛隨江水漂流、浮雲漫遊,直到雲水交接之地。坐:席,席位,今作“座”。尊:同“樽”,酒杯,酒器。水流雲斷:指歌聲似乎隨江水漂流,隨浮雲漫遊,直到雲水交接的地方。

南枝可插,更須頻剪——現在的情況是,向陽的梅花開得尚好,猶可插戴;但更需要及時地去摘剪。南枝可插:向陽的梅花開得尚好,可摘下來插在頭上。南枝,梅樹南向的花枝,由於朝陽,比北枝先開花。《佩文韻府》引無名氏詩:“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種春風有兩般。”插,將花插戴在頭上。宋·歐陽修《洛陽風俗記》:“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者,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

莫直待、西樓數聲羌管——卻莫等到在西樓上聽到《梅花落》的笛曲時再去采摘,到那時,可能已是滿地殘花了。西樓:指詞人的居所。唐·李益《寫情》:“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羌管:即羌笛。因原出羌族,故名羌笛。笛曲有《梅花落》,故詠梅聯及羌笛,或有韶華易逝之意,或更是暗喻好景不再,北宋局勢岌岌可危,呼喚丈夫趕快回來。

前已說到,李清照喜梅,以致寫梅之詞幾占存詞五分之一。此前詠及梅花,或是“雪裏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此花不與群花比”(《漁家傲》);或是“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玉樓春》);或是“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蝶戀花》)……雖也多為詠物懷人,甚至也有過“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之句,但梅之作為意象卻是飽滿的,既不似此首起句便說“玉瘦”,又不含類似於此首中的“探梅又晚”、“更須頻剪”,尤其是“數聲羌管”之憾、之悲。

個中原因,或者正是因為金兵進犯,李清照因之而“四顧茫然”,知中原國土就如“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況且還有離人,因而此詞亦就與此前懷人之作殊異:還是兒女情長,但情長之中又增家國之念,懷人懷國,實為一體。

〔存疑〕生查子

此首原載《曆代詩餘》卷四,《彙選曆代名賢詞府全集》、《古今名媛彙詩》、《繡穀春容》、《名媛璣囊》、《古今女史》等錄之並均題作《閨情》。明·楊金本《草堂詩餘》、清·周銘《林下詞選》、《三李詞》等並作李清照詞;而元·楊朝英《樂府新編陽春白雪》、清·朱彝尊《詞蹤》、金繩武《花草粹編》、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等均作朱淑真詞;明·楊慎《詞林萬選》、陳耀文《花草粹編》、彭氏知聖道齋所藏汲古閣未刻詞本《樵歌拾遺》等則作朱敦儒希真詞。

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列入“存疑之作”,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列“存疑辨證”並案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鄧子勉《樵歌》校注,以四印齋所刻詞本為底本,校以天一閣《唐宋名賢百家詞》本等多種,並廣蒐宋、明、清、近現代多種選本,皆未見其詞,可證非朱敦儒作。此為朱淑真詞或李清照詞,疑不能明。

朱、李之詞,確多有相通處,分辨似難,故亦權依王、徐,將此首暫列存疑。此其一。

其二,如屬李清照詞,則當以南渡前所作為宜。

細讀李清照詞則不難發現:在《翤人嬌·後亭梅花開有感》之前,詞寫懷人是很少用到類乎“楚樓江館”、“江南”、“楚雲”的“江”、“楚”之詞的。此前,已將《翤人嬌》厘定於建炎元年(1127)三月趙明誠江寧奔喪不久所作;此首創作時間或與之大致相同?時李清照尚在淄州府衙,而趙明誠則身居江寧。後不久,李清照方到青州並由青州載書南渡。姑且依此係之。

年年玉鏡台,梅蕊宮妝困。今歲未還家,怕見江南信。酒從別後疏,淚向愁中盡。遙想楚雲深,人遠天涯近。

年年玉鏡台,梅蕊宮妝困——年複一年,對著這玉製的鏡台;現在,對鏡梳妝,卻成了令人厭倦的事。玉鏡台:玉製的鏡台,這裏暗含定情信物之意。據《世說新語·假譎》:“溫公(嶠)喪婦,從姑劉氏家值亂離散,惟有一女,甚是姿慧。姑以屬公覓婚。公密有自婚意,答雲:‘佳婿難得,但如嶠比,雲何?’姑雲:‘喪敗之餘,乞粗存活,便足慰吾餘年,何敢希汝比。’卻後少日,公報姑雲:‘已覓得婚處,門第粗可,婿身名宦,盡不減嶠。’因下玉鏡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禮,女以手披紗扇,撫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唐·李白《送族弟凝之滁求婚崔氏》:“玉台掛寶鏡,持此意如何?”梅蕊:即梅花妝。傳說南朝宋武帝之女壽陽公主於人日(正月初七)臥含章殿簷下,有梅花飄著其額,成五出之花,時人因仿之為梅花妝。宋·歐陽修《訴衷情·眉意》:“清晨簾幕卷輕霜,嗬手試梅妝。”宮妝:宮中女子的裝束。唐·高適《聽張立本女吟》:“危冠廣袖楚宮妝,獨步閑庭逐夜涼。”困:疲倦,精力不濟。唐·杜甫《賣炭翁》:“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這裏言“困”,是指懶於梳妝,類乎《鳳凰台上憶吹簫》中“起來慵自梳頭”之意。

今歲未還家,怕見江南信——今歲又啟,可思念的人仍未還家;是以自己都怕見梅花了,怕睹花懷舊,愁情更甚。未還家:一作“不歸來”。江南信:注者多解為來自江南的信。然徐培均解為:“此以‘江南信’指代梅花,謂征人未歸,怕見梅花,因其易於觸動離愁也。”甚好甚是。《荊州記》載:“陸凱與範曄善,自江南寄梅花詣長安與曄,並贈詩曰:‘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酒從別後疏,淚向愁中盡——自從別後,酒便喝得少了,可是淚水卻在愁思中流盡。疏:稀,此處可作“少”解。宋·秦觀《千秋歲》:“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

遙想楚雲深,人遠天涯近——想起思念的人所在的江南楚地,遙遠且又雲遮霧罩;世人都以天涯謂遠,可我卻覺得人比天涯遠,天涯比人近。楚雲:楚地的雲天,指代江南地區。

詞寫思婦懷人、相見無期的愁情。起句用晉·溫嶠與其姑母之女定婚之典,點明了思婦懷夫的主題;又借“梅花妝”典,寫倦於梳妝,從而表現了女主人公精神不振、鬱鬱寡歡的情境。接著,詞人便以“今歲未還家,怕見江南信”二句結束上片,既說明了愁悶之因、思念之重——年年盼夫歸,今歲猶未還——又再現了思婦內心的重重矛盾:願梅開,又“怕見”梅花(當然也可解為因於久別,本該盼信,我卻“怕見”來信);何以“怕見”?詞人卻又不說,而讓讀者自己去體會:或是怕見花憶舊,更動思情離愁(或是怕“信”言不歸,或是丈夫該歸未歸,如有信來,怕多是發生意外之事)吧。

詞之下片,敘別後愁苦之狀、相思之烈:酒疏淚盡,本已說透無可排遣之念;而“遙想楚雲深,人遠天涯近”,則更以神來之筆再掀波瀾,寫盡了情之深、意之長、望之切、體悟之獨一無二。以致許多年後,元·王實甫在《西廂記》第二本第一折《混江龍》中猶引用此首結句雲:“係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